“贫僧第一次推着那污秽之物踏入篱笆院,抬起头,看见檀越提着竹篮从屋里走出来,发梢沾着清晨的露水,笑着同德橙打招呼……”
宋宁的声音在雨声中缓缓流淌,
不再是最初的平静无波,
而是渗入了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近乎梦呓般的柔和,
与他此刻所做之事形成诡异的割裂。
“只那一眼……便似有什么东西,烙进了心里。往后每次前去,表面是送‘净物’,实则……只是为了能远远地、名正言顺地再看檀越一眼。看你在院里忙碌,听你说话,哪怕只是隔着院子望见窗后一个模糊的影子,回去后那一整日,便觉得寺里的晨钟暮鼓也不那么难熬了。”
他的话语逐渐深入,
带着一种压抑许久后终于决堤的倾诉感:
“若连着两三日不得见,便觉禅房空旷,经文明暗,送来的斋饭也味同嚼蜡。修炼时,檀越的笑语会在耳边响起;入睡时,篱笆院里的菜畦光影会入梦来。明知此念是妄,是劫,却如藤蔓缠树,越是挣扎,生长得越是牢固……贫僧也曾试过彻夜诵经,试图驱散心魔,可《金刚经》念到最后,满纸却仿佛都是‘张玉珍’三个字。”
最后,
他满脸无奈重重叹息一声,像是身不由己:
“唉……情到深处,心何以能自制?”
这番剖白,
将一个僧人隐秘而炽热、卑微而痛苦的暗恋描绘得淋漓尽致,
听在张玉珍和小三儿耳中,
却只感到一阵阵发冷与荒谬。
小三儿张着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张玉珍则满脸愕然,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别人的离奇故事。
宋宁说完了心底积郁的“爱慕”,
那萦绕的、略带痴迷的语气渐渐收拢,
恢复了几分之前的冷静,
却又似乎更添了一层偏执的底色。
张玉珍从极度的震惊中费力地抽出心神,
过了好半晌,
才艰难地消化了这不可思议的“动机”,声音干涩地问道:
“所以……你做了这所有的一切,布局、离间、甚至可能……杀人,就只是为了……拆散我和云从公子?就因为你那……见不得光的心思?”
“对。”
宋宁回答得干脆,
但随即话锋一转,
“但贫僧并非玉珍檀越想的那般心思歹毒。最初……最初贫僧只是想逼他离开,让他知难而退,从未想过要害他性命。是他们……是那十七个书生自己,误打误撞,窥破了慈云寺绝不能见光的禁忌,这才引来智通师祖的杀心,非死不可。”
他目光投向板车上昏迷的周云从,
语气竟带着一丝辩解般的认真,
“檀越不信,大可等他醒来,亲自问他,那日在慈云寺,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不必了。”
张玉珍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冰冷的凝重,
“我信。”
她深吸一口气,
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抬眼直视宋宁,
声音清晰而决绝,提出了一个交易:
“好。我答应你。你放云从公子和小三儿安全离开,让他们走得远远的。我……我留下,跟你成婚。”
“玉珍姐姐!不行!!”
小三儿惊骇大叫。
“不,玉珍檀越。”
宋宁却缓缓摇头,
斗笠下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那决绝背后的死志,
“你不会的。待贫僧放周公子离开后,你不会与贫僧成婚。你会选择……了断自己,以全清白,以殉深情。是吗?”
张玉珍瞳孔骤缩,
被他一语道破最深的心思,脸色更加苍白。
宋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悲悯与无奈,
重复了那句他曾对他人说过的话:
“有些事,有些人,终究是可遇而不可求。强求的结果,往往是彻底的失去。”
话音未落——
“刷——!”
宋宁的身影动了!
快得只在雨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左手如电,
瞬间制住了想要扑上来拼命的小三儿,
右手一抄,把昏迷被包裹成粽子的周云从扛在肩上!
“咔嚓!”
与此同时,
张玉珍悲愤之下袭向他面门的手腕,
也被他另一只空闲的手精准地擒住,牢牢锁在掌心!
“玉珍檀越,”
他握着张玉珍冰冷颤抖的手腕,
拉近了些,
两人的目光在咫尺之间碰撞,
他紧紧盯着她那双充满怨恨、绝望与不屈的眸子,
声音低沉,带着最后一丝仿佛劝诫般的询问:
“忘了今夜的一切,忘了周云从,回去和你爹继续种菜,过回那平静安稳的日子……好吗?”
“我和云从公子,”
张玉珍一字一顿,
泪水混着雨水滚落,
眼神却亮得骇人,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同生,共死!”
“……唉。”
一声极轻的叹息,淹没在雨声里。
“刷……刷……”
结实的麻绳迅速缠绕,
将挣扎的张玉珍和惊恐的小三儿的手脚分别捆住,
与依旧昏迷的周云从并排放在了那辆简陋的板车上。
宋宁不再言语,
默默走到车后,扶住了把手。
“吱呀……吱呀……”
板车调转方向,
碾过泥泞,
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声响,
向着他们来时的路,
向着那片笼罩在暴雨与黑暗中的篱笆院的方向,
缓缓返回。
车上,
是三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昏迷的苍白,
愤怒的赤红,
绝望的死灰,
与车后那个推着他们走向未知命运的、沉默的灰色身影。
“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我!”
板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许久,
张玉珍冰冷彻骨、浸满怨恨的话语,
才从车上传出,
一字一字,砸在潮湿的夜风里。
“得……到?”
推车的宋宁脚步未停,
只是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
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平静得近乎漠然,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的笃定:
“会,或不会……这种事,总要尽了力,试过了,才知道结果,不是吗,玉珍檀越?连试都不敢试,便认了命,那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
“你的努力,就是逼着云从公子对我说那些剜心的话?”
张玉珍冷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那不是努力,是卑鄙!是胁迫!你以为我会信那些鬼话半分?”
“哦?”
宋宁似乎并不恼怒,
反而平静地反问,
那问题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张玉珍竭力筑起的心防,
“那么,当周公子亲口说出那些绝情言语时,玉珍檀越你的心里……当真如同古井,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不曾感到……哪怕一星半点的难过、失望,或是不敢置信?”
张玉珍蓦然一怔。
“……难受,自然是难受的。”
她沉默片刻,
才缓缓承认,
声音低沉下去。
但随即又扬起,带着更甚以往的决绝,
“可正因如此,我现在才更清楚——我恨透了你这个操纵人心的魔鬼!而我对云从公子的心意,也只会比以往更加坚定,更加……无可动摇!”
“不,玉珍檀越,你错了。”
宋宁的声音幽幽响起,
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残酷冷静:
“一面被打碎的镜子,纵然能寻回所有碎片,用最精巧的手艺重新拼合,看上去或许完好如初,甚至因匠人的心血而更显珍贵……但裂痕,终究是留下了。它们藏在最光滑的釉面之下,存在于每一道曾经分离的缝隙之间,再也无法真正弥合。”
他顿了顿,
语气放缓,
却更具穿透力,仿佛直指人心最深处的隐秘角落:
“这碎裂的镜子就像现在玉珍檀越的心一般。檀越此刻固然可以告诉自己,一切如旧,心意更坚。”
“但请檀越诚实地扪心自问——你现在想起云从公子那些绝情冰冷的话语,心中真的不会再痛吗?”
张玉珍骤然失语。
她,
不敢想。
“吱呀吱呀……”
车轮吱呀,
暴雨如注。
她靠在冰冷的车板上,
嘴唇微微颤抖。
想要反驳,
却发现宋宁的话像毒藤一样,
早已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刺入她强行压下的、连自己都不敢细思的情绪褶皱里。
那些被愤怒和决绝掩盖的、细碎的受伤感,
仿佛被这冰冷的话语突然照亮,无所遁形。
过了许久,
久到几乎只能听到风雨声和车轮声,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被这恶魔的话语牵动了心神。
一股更汹涌的羞愤与恨意冲上头顶,
她不再试图辩驳那诛心之言,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前方那个推车的、仿佛永远冷静自持的灰色背影,
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慈云寺……宋宁……你们……都会不得好死!!!!”
诅咒在夜雨中飘散,
带着无尽的恨意,却也透出一丝无能为力的凄怆。
前方,
宋宁的背影依旧稳如山岳,
推车的节奏未有丝毫紊乱,
只有那一声似有若无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
随风消散,
不知是否真的响起:
“不得好死么……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