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檀越,将周云从和这小书童交给贫僧,这一切…………”
在张玉珍和书童小三儿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道披着青色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灰袍身影,
自老树后方的浓重黑暗与雨幕中缓缓走出,
如同幽灵显形。
蓑衣上的雨水成串滴落,
斗笠边缘形成一道水帘,
将他大半张脸掩在阴影里,
唯有那平和到近乎悲悯的声音,
清晰地穿透雨声,
钻进两人耳中。
“……贫僧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灰袍僧人站定在两人前方约三米处,
缓缓说出那句未完的话。
三米,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
恰好封住了他们可能逃窜的路径。
即便面容模糊,那份熟悉的、曾经令人觉得温和可靠的气质,
此刻却只让张玉珍感到彻骨的寒意。
“然后……”
宋宁的声音依旧平稳,
目光聚集在颤抖着的张玉珍身上,
带着一丝劝解的意味,仿佛在开导迷途的羔羊,
“你与张大叔回到篱笆院,继续种菜浇园,过你们安稳平静的日子。今夜之事,贫僧什么也没有看见,慈云寺也不会再追究。如此……不好吗?何必为了一个外乡书生,赌上全家安宁,乃至性命?”
“你……你若是真有心帮我们,”
张玉珍强压着心脏狂跳和身体的颤抖,
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却仍不可避免地带着颤音,
“就……就放我和周公子离开!我保证,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宋宁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悠长而无奈:
“你可以离开,随时都可以。但周云从……不行。”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
“为什么?!我家公子到底哪里得罪你们慈云寺了?!你们非要害死他不可吗?!!”
小三儿再也忍不住,
积压的恐惧化为愤怒的尖叫,稚嫩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尖锐而绝望。
宋宁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斗笠随之轻动:
“阿弥陀佛。”
他并未回答小三儿的质问,
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解释的问题。
他的目光透过雨帘,
静静落在张玉珍脸上,
重复了那个问题,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关切”:
“玉珍檀越,为了一个周云从,赌上一切,甚至可能连累你父亲……真的值得吗?”
话音落下,
气氛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树叶和地面,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张玉珍死死盯着前方那模糊的身影,
胸膛剧烈起伏。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流下,
她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又仿佛过了很久。
忽然,
她嘴角扯动,
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苦涩与恍然的冷笑:
“呵呵呵……我明白了。”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如同终于撕开了重重迷雾,直指核心:
“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搞鬼,对不对?!”
她向前逼近一步,
尽管腿脚发软,
声音却因极致的愤怒和了然而提高了,字字泣血:
“从你在篱笆院里留下那首暗藏机锋、挑拨离间的诗开始!再到云从他去了慈云寺便遭不测!然后他逃出来后对我说的那些绝情话……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纵,是不是?!”
听到张玉珍愤怒的指责控诉,
宋宁立于原地,
只是再次轻声叹息:
“阿弥陀佛。”
既未承认,
亦未否认。
“你默认了!你不敢回答!”
张玉珍惨笑起来,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锥心刺骨的疑惑,
“为什么?宋宁大师傅!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与云从公子,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我们不过是彼此倾心的普通人,想过平凡日子罢了!”
“你为何非要如此处心积虑,拆散我们,甚至要置他于死地?”
“你这和尚修的到底是什么佛?念的到底是什么经?”
她的质问在暴雨中回荡,
充满了不甘、痛苦与无法理解。
这个曾经她以为只是有些孤僻、但心地不坏的年轻僧人,
此刻在她眼中,
已然化作了最深沉难测、也最冷酷无情的恶魔。
“玉珍姑娘,是真心……想知道吗?”
宋宁在雨中静立良久,
斗笠边缘的水帘不住流淌,将他的面容遮掩在更深的阴影里。
直到张玉珍那充满怨恨与执着的质问在雨声中渐渐消散,
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想!”
张玉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斩钉截铁,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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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们到底怎么碍了你这个披着僧袍的恶魔的眼,让你如此不择手段,非要拆散我们,毁了云从?”
“因为……”
宋宁轻轻吸了口气,
那叹息声仿佛融进了无边的雨幕里。
然后,
他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石破天惊、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因为……贫僧,也心悦玉珍檀越你啊。”
声音依旧平稳,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苦与无奈,
仿佛在陈述一个积压已久、不容于世的秘密。
“啊——?!”
张玉珍的嘴瞬间张大,
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她脸上所有的愤怒、怨恨、疑惑,在这一刻统统凝固,
化作了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个答案,
如同天外飞来的陨石,
重重砸在她的认知里,
将她之前所有的推测和想象砸得粉碎。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利益冲突、门派阴谋、私人恩怨——
却唯独没有想过,
竟是这般……这般荒谬又最直接的理由!
“你……你这恶僧!胡言乱语!”
小三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惊得愣了一瞬,
随即反应过来,
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宋宁骂道,
“你是个和尚!出家人!怎么能想这些污秽之事?!你、你简直辱没佛祖!”
面对小三儿的斥骂,
宋宁只是微微侧头,
斗笠下的目光似乎瞥了他一眼,
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纠正:
“贫僧乃慈云寺俗家弟子,带发修行,并非受戒比丘。随时可还俗归家,娶妻生子,不劳小檀越忧心。”
“你……!”
小三儿被他这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回答噎得一时语塞,
只能瞪着眼睛,胸膛起伏。
张玉珍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勉强回过神来,
她用力摇了摇头,
仿佛要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
脸上写满了怀疑与不解,死死盯着宋宁模糊的轮廓: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你若真……真有此心,我怎么可能一丝一毫都未察觉?这六天来,你给我们推车送粪,与我们说话往来,我从未在你眼中看到过半分……半分那样的意思!一次都没有!”
她仔细回忆着与宋宁接触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眼神总是平静疏离,
他的话语总是礼貌克制,
他的举止从未越矩。
哪里有一丁点爱慕者的样子?
“唉……”
宋宁又是一声长叹,
这叹息里似乎蕴含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他微微抬起斗笠,
尽管光线昏暗,
张玉珍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复杂难明。
“玉珍檀越明艳照人,心地纯善,宛若山间清泉,林下幽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近乎卑微的情愫,
“贫僧不过一介落魄避世的俗家僧人,身陷污浊之地,前程晦暗,又……怎敢痴心妄想,玷污檀越清名?”
他顿了顿,
仿佛每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这份妄念……贫僧只能深深埋于心底,不敢泄露分毫。连多看一眼,都恐唐突了佳人,惹人生厌。只能……远远望着,暗自煎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