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柴门被猛地推开,
挟带着一股潮湿冰冷的雨气。
张老汉浑身湿透,
蓑衣上雨水成串滴落,在门口积成一小滩。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
昏暗灯光下,
那双平日总是乐呵呵的眼睛里,
此刻却跳跃着一种异样的、近乎亢奋的光芒。
“找着了!找着了!”
他声音洪亮,
压过了屋外的风雨声,
对着闻声从里间出来的张玉珍和小三儿,
兴奋地说道:
“我去金光寺亲眼瞧见了!周公子,还有另外十六位老爷,都好端端地住在寺里厢房,一个不少!”
屋外天地漆黑如墨,
暴雨如注,
哗啦啦的声响敲打着茅草屋顶,
更显得屋内这一方光亮的暖意与……突兀。
“周公子本来执意要跟我回来,是我给拦下了!”
张老汉一边解着湿漉漉的蓑衣,
一边语气笃定地继续说道,话语流畅自然,
“这黑天半夜,雨大成这样,山路又滑,万一再出点岔子,怎么得了?不值当!我让他安心在寺里住着,等天晴了再说。”
“真的?!张爷爷,您……您是我周家的大恩人!!!”
小三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眼圈瞬间红了,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
张老汉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他,
手上湿冷的触感让小三儿打了个激灵。
张老汉笑容不变,拍拍他的肩,
“孩子,这下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
一旁,
张玉珍静静地站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听到父亲肯定的消息,
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
脸颊微微泛红,
眸子里漾开一层明亮的水光,
那是混合了欣喜、激动与某种更深切期盼的光芒。
她嘴唇动了动,
却没发出声音,
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小三儿,快去睡吧,瞧你这几天熬的,眼都抠搜了。”
张老汉慈祥地催促道,
语气轻松,
“明儿个一早,爷爷就带你去见你家公子,保管让你们主仆团聚!”
“嗯!谢谢张爷爷!”
小三儿用力点头,
抹了把眼角,
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欢天喜地地钻回自己的小隔间去了。
张玉珍也松了口气,
转身准备回自己屋,轻声说:
“爹,您也快换身干衣裳,别着凉了,我也去睡……”
“玉珍,”
张老汉却叫住了她。
张玉珍回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油灯的光晕在张老汉脸上晃动,
将他严肃起来的表情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沉默了片刻,
目光深深地看着女儿,
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
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压低了,却字字清晰:
“玉珍,你老实告诉爹……你对那周云从周公子,是不是真的……上了心,非他不可了?”
张玉珍没料到父亲突然问这个,
脸庞“唰”地一下红透了,
一直红到耳根。
她羞赧地低下头,
脚尖蹭着地面,声音细若蚊蚋:
“爹……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是,还是不是?”
张老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坚持。
张玉珍抬起头,
迎上父亲严肃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询问,
有关切,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
她咬了咬下唇,
终究还是遵从了内心,
轻轻点头,声音虽小却坚定:
“是……爹,女儿……女儿心里只有云从公子。这辈子,除了他,女儿谁也不想嫁……除非,是他嫌弃女儿,看不上我。”
听到女儿如此明确的答复,
张老汉眼中复杂的光芒闪了闪,
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他缓缓点了点头,
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点宠溺和决断的笑容:
“好,好。爹明白了。我家玉珍看中的人,爹……一定想法子成全你们这桩姻缘。”
张玉珍心头一暖,
眼眶微湿。
但张老汉接下来的话,
却让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转为愕然:
“你现在就去,把家里值点钱、紧要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打点好包袱。”
张老汉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离开这里。”
“明天?这么急?”
张玉珍惊得睁大了眼睛,
“爹,咱们之前不是说,再等一个月,把地里的菜收了,租子清了再……”
“不等了。”
张老汉打断她,
脸上带着一种急切而充满远见的神采,低声解释道,
“傻丫头,爹这是为你们好!咱们跟着周公子,一起进京去!”
他看着女儿迷惑的脸,
凑近了些,
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传授什么人生至理:
“自己的相公,得牢牢守在眼前才行!这山高水远的,就算他现在心里全是你。”
“可京城那是什么地方?”
“花花世界,才女佳人多了去了!万一……万一有个把狐狸精趁虚而入,勾了他的魂去,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他敢!”
张玉珍闻言,
柳眉倒竖,
脱口而出,
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气性,
“他若是那般轻易变心,负了女儿,那……那女儿也不要喜欢他了!”
话虽这么说,
她脸上的神情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动摇。
“这就对了!所以咱们得跟紧了!”
张老汉趁热打铁,语气愈发坚定,
“快去收拾吧,听话。爹还得盘算盘算路上的事。”
张玉珍看着父亲不容商量的神色,
又想到父亲描绘的那种“可能”,
心头那点迟疑被担忧取代。
她咬了咬唇,
终究是转身朝自己屋里走去,丢下一句:
“爹……那好……我……我收拾东西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
张老汉独自站在堂屋中央,
听着里间传来翻箱倒柜的细微声响,
又转头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狂暴的雨幕。
他脸上那层兴奋与急切缓缓沉淀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平静。
他走到门口,
望着漆黑一片的雨夜,
久久不语,
只有蓑衣上的水珠,
一滴,
一滴,
沉重地落在地上。
最终幽幽叹息一句:
“云从公子……希望你还活着……老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从慈云寺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