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师兄,我……我有点困了。”
德橙在外头和小三儿跑闹了一阵,
忽然摇摇晃晃地回到篱笆院下。
他眼皮耷拉着,
小手揉了揉眼睛,
挨到宋宁身边,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许是……许是昨夜里没睡踏实。”
“困了便歇歇。”
宋宁伸手,
轻轻拂去他肩头沾染的细小雨珠,语气温和,
“趴在这儿睡一会儿吧,德橙。”
“嗯……”
德橙含糊地应了一声,
脑袋刚挨上桌面,
几乎眨眼间,
细小的鼾声便响了起来,沉入了睡梦。
“沙沙沙……”
檐外的雨声似乎稠密了些,
雨丝连成了线,
在天地间织起一层朦朦的白雾,
将远处的田野和山廓都晕染得模糊了。
今日张老汉卸粪清洗的时间,
似乎比往日格外漫长些。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那辆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的空粪车,才吱呀吱呀地被他推回院中。
“咦?”
张老汉迈进院子,
一眼瞧见趴在桌上熟睡的德橙,
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真切的不解,
“德橙小师父这是……怎地睡着了?”
“无妨,孩子贪睡。”
宋宁微笑着站起身,
动作轻柔地将德橙背到背上,
那小身子软软地伏着,睡得正沉,
“我背他回去便是。”
“哎呀,这雨瞧着要大了,而且已经到了午时,两位师兄不如留下用了饭再走?”
张老汉赶忙上前,
热情地挽留,笑容堆了满脸。
“不必麻烦了。”
宋宁脚步微顿,
侧过头,
对张老汉笑了笑,那笑意却未及眼底,
“张大叔不是还要赶去金光寺,寻那十七位孝廉老爷么?寻人要紧,莫要耽误了正事。”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
张老汉猛地一拍脑门,
作恍然大悟状,
“光顾着忙活,把这般要紧事都给忘了!我这就去换身衣裳,这就去!”
他说着,
转身便要往茅草屋里走。
“张大叔,”
宋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随即,
张老汉的脚步蓦地一顿,
“今日雨势不小,路上湿滑,千万仔细脚下,莫要……滑倒了。”
听到“善意”的提醒之后,
张老汉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
宋宁背着德橙,
已继续朝院外走去,
只有那平和的声音悠悠传来,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若是天色晚了还寻不见,便早些回家吧。黑灯瞎火,暴雨倾盆的,路上容易出意外……为着旁人的事,搭上自己,可不值当。”
话音落下时,
他人已出了篱笆院,
与门外推着空粪车等候的杰瑞会合。
两道灰色的身影,
很快便融入那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向着慈云寺的方向,
渐行渐远。
院内,
只余张老汉独自站在原地,
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脸上的热情笑容早已褪得干干净净。
雨水顺着茅檐滴落,
在他脚边溅起细小而冰冷的水花。
“爹,你怎么了?”
他半晌未动,
直到张玉珍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我没事,我这就换衣服去金光寺寻找周公子。”
这时,
他才抬手,
慢慢抹了一把脸,
不知是雨水,
还是别的什么,踏入了房间。
“吱吱呀呀……”
空粪车的木轮碾过被雨水浸湿的泥路,
留下两道蜿蜒的辙痕。
杰瑞推着车,
脸色阴晴不定,
目光数次瞟向身旁背着德橙、步履平稳的宋宁,
欲言又止。
那碗被踹翻的茶水,
德橙突如其来的昏睡,张老汉反常的久去不归……
种种疑云在他心头翻滚,
最终化为一股憋闷的杀意,再也按捺不住。
“宋宁!”
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略显嘶哑,
“为什么不动手?!”
“动手?”
宋宁侧过头,
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眼神平静无波,
“对谁动手?为何动手?”
“还能有谁?!”
杰瑞将粪车把手往地上一顿,
溅起几点泥浆,
脸上肌肉绷紧,眼中凶光毕露,
“张老汉那老货!他竟敢在茶水里动手脚!要不是你机警,我们现在怕是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他都先下黑手了,这你都能忍???”
“就算他真下了药,”
宋宁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不疾不徐,
“证据呢?”
“证据?!”
杰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拔高,
“让他们把那茶喝了!当场撂倒,不就是铁证?!”
“若是他们事先服了解药呢?”
宋宁淡淡反问。
杰瑞一愣,
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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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即,
那股混迹怪谈世界养成的狠戾占了上风,他咬牙道:
“要什么狗屁证据!杀了便是!我们连那十七个酸书生都宰了,还差他父女两条贱命?为了那周云从,张老汉竟然敢对我们两个下手,活腻歪了是?”
“杀人自然不差这两条。”
宋宁摇了摇头,
背着德橙继续向前走,声音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
“但性质不同。那十七个书生,是智通要杀,也是智通亲手或令他人所杀。他们与智通非亲非故。可张老汉……”
他顿住脚步,
回头看了杰瑞一眼,那眼神让杰瑞心头一凛。
“张老汉是智通相识多年的‘老友’,更在这慈云寺眼皮底下种了十年菜,租着寺里的地,往来输送果蔬杂物。他们之间有多少利益勾连、人情往来。”
宋宁的语气转冷,
“你若毫无凭据,仅凭猜测,就杀了智通的‘自己人’……你觉得,智通会当作无事发生,还是会让你明白,在这慈云寺里,谁才是真正不能动的人?”
杰瑞脸上的杀意僵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知后觉的寒意。
他这才意识到,
自己怒极之下,
忽略了最关键的一层关系——
张老汉并非无根浮萍,
他的命,
是挂在慈云寺这棵毒藤上的。
“啐——!”
杰瑞狠狠朝泥地里啐了一口,
混着雨水和泥浆,脸上交织着憋屈、不甘和未散的戾气,梗着脖子追问:
“那……那就这么算了?!这哑巴亏咱就硬吃了?!”
“你他妈当个废物能不能有点当废物的自觉!!!!!!”
宋宁猛地停步,
倏然转身!
这一声骂来得毫无征兆,
如同闷雷炸在杰瑞耳边。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该你动的时候,我自会叫你!”
他背着昏睡的德橙,
身形依旧稳定,
但那张清俊的脸上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
眼神锐利如刀,
直刺向杰瑞,语气里的不耐与鄙夷毫不掩饰:
“不该你动的时候,就把嘴闭上,把爪子收好!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骂完,
宋宁不再看他,
转身继续前行,
灰布僧袍的下摆在渐密的雨丝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
只留下杰瑞一个人僵在原地,
被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骂得懵了,
满脸的愕然混杂着雨水,
呆立当场。
“嘿嘿……”
但奇怪的是,
那愕然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杰瑞眨了眨眼,
嘴角竟难以抑制地向上扯了扯,
露出一抹近乎……窃喜的神色?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不再犹豫,
麻利地扶起粪车,
脚步轻快地推着车跟了上去,
嘴里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仿佛刚才挨骂的不是他,反而得了什么褒奖一般。
雨幕之中,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向着山林深处慈云寺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