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叔,可曾打探到那十七位孝廉老爷的下落?”
宋宁望着闻声从篱笆小院里快步迎出的张老汉,
微笑着问道。
张老汉闻言,
脸上习惯性的笑容微微一顿,
还未及开口,院里便传来书童小三儿兴奋雀跃的叫喊:
“找到啦!张爷爷打听到啦!我们家周公子有下落了!”
这话让一旁的杰瑞瞬间瞪大了眼,
满脸错愕——
周云从不正关在慈云寺石牢里吗?
哪来的“下落”?
小三儿浑然不觉,
继续兴高采烈地嚷嚷:
“我家公子和另外十六位老爷,都好端端地寄宿在金光寺呢!可真是虚惊一场,吓死我了!”
原来如此。
杰瑞心下恍然,
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常态。
“没错,”
张老汉顺势接过话头,
脸上又堆起那副乐呵呵、老实巴交的笑容,
极其自然地接过杰瑞手中的粪车把手,
“我昨日在集上打听,都说金光寺近来收留了十七位读书人借宿。我一想,不是周公子他们,还能是谁?”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粪车往院边空地推去,
“我寻思着,等卸完这车‘肥’,就亲自往金光寺走一趟,看个究竟,也好让小三儿彻底安心。”
“我也去!张爷爷,我跟你一起去接公子!”
小三儿跳着脚喊道,
眼中满是期盼。
“今儿要有大雨,山路又滑,你万一摔在山沟里去……。”
张老汉笑着摆手,
望了一眼阴沉沉飘着细雨的天空,
“到时候,可该换成你家公子着急寻你喽。”
“人找到了便好。”
宋宁含笑点头,
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老汉父女,
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
“如此一来,慈云寺的嫌疑,也算是洗清了。”
他话音刚落,
张玉珍白皙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
如同染了晚霞。
她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旋即又赶紧抬首,对宋宁和杰瑞道:
“两位大师辛苦,快请进来喝杯热茶,避避这潮气吧。”
说着,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朝眼巴巴望过来的德橙晃了晃,笑容温柔:
“德橙,看姐姐给你留了什么?”
“糖饼!!!”
德橙那双原本因为天气和心事而有些黯淡的眼睛,
骤然亮了起来,
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他欢呼一声,
像只快乐的小雀儿,
蹦跳着就朝张玉珍跑去,
“玉珍姐姐最好了!最好最好了!”
“哼,”
杰瑞抱着胳膊,
看着德橙那毫不设防的欢喜样,
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宋宁嗤道,
“这小秃驴……被这张玉珍哄得找不着北,迟早被她卖了还得乐呵呵替她数糖饼。”
“德橙自己乐意,”
宋宁淡淡回了一句,
目光仍看着院内那温馨的一幕,
“与你何干?”
说罢,
他不再理会杰瑞,
抬步走向篱笆小院,
从张玉珍手中接过那杯冒着热气的粗茶,温言道谢。
只留下篱笆院杰瑞一人,
杵在渐渐细密起来的蒙蒙雨丝中,
望着那院中的灯火、笑语和糖饼,
无语地翻了白眼,
独自凌乱。
“宋宁大师父……先前,是我误会您了。”
德橙拉着小三儿兴高采烈地去追捕菜畦边飞舞的蝴蝶,
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绿意之后。
张玉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粗布茶壶柄,
指尖微微发白。
她抬眼看向静静站在檐下、手中那碗茶水始终未沾唇的宋宁,
脸上惯常的温柔被浓重的愧疚取代,
嘴唇翕动了几下,
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给您赔不是。真对不住。”
这话说得诚挚,却也脆弱。
“哼!”
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从旁刺入。
杰瑞刚踏进院子,
正听得这句道歉。
他推了半天“粪”。
口干舌燥,
满肚子不耐烦,闻言更是火起。
他径直走到桌前,
端起那碗还冒着滚烫热气的茶水,
看也不看张玉珍,语带讥诮,声音粗嘎:
“杀了人,道个歉就完事?照这理,老子天天杀人玩儿,杀完说声‘对不住’就行了呗?!”
他话音未落,
手腕抬起,
就要将茶水往嘴里灌。
“你不会说话,就给我把嘴闭上!”
一直沉默的宋宁骤然动了!
他侧身,
右腿快如闪电,
带着一股毫不留情的力道,猛地踹在杰瑞的腿弯处!
“砰!”
“哎哟!”
杰瑞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发作,
腿上一软,
整个人顿时失衡,
手里的粗陶碗脱手飞出,“啪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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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啊!”
这突如其来的暴烈举动,
让端着茶壶的张玉珍惊得后退半步,茶壶里的水晃了出来;
摔在地上的杰瑞更是满脸懵然,
捂着胳膊肘,
抬头望向宋宁,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惊惧——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触了这煞星的逆鳞。
“滚!!!!”
宋宁却看也不看地上狼藉的碎片和龇牙咧嘴的杰瑞,
他只是冷冷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
此刻竟似凝着一层薄冰,
声音不高,
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踏踏踏踏……”
杰瑞被这眼神慑得一个激灵,
所有的不满和疑惑瞬间被求生欲压垮。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
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
甚至顾不上拍打满身的泥水茶叶,
踉踉跄跄地就朝篱笆院外冲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蒙蒙雨帘中。
院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碎瓷、水渍和尴尬凝滞的空气。
“让玉珍檀越见笑了。”
宋宁缓缓吸了口气,
脸上那层骇人的冰寒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转过身,
面向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张玉珍,
微微颔首,
神情已恢复了惯常的平和:
“贫僧这师弟,野性难驯,口无遮拦,粗鲁惯了。惊扰了檀越,还请莫要见怪。”
他边说,
边将手中那碗自始至终未曾喝过一口的凉茶,
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木凳上,
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没……没事。”
张玉珍慌忙应了一声,
声音却有些发虚。
她脸上写满了明显的困惑与一丝未能完全掩住的惊悸,
目光匆匆从宋宁恢复平静的脸上掠过,
又飞快地垂下眼睫。
方才那一脚、那一声冰冷的“滚”字,
与眼前这位温和有礼、总是噙着淡然笑意的大师父,
实在联系不到一处。
这突兀的暴烈与骤然的平和,
中间仿佛缺了某种解释,
让她心头惴惴,
无法理解,更不知该如何接续话题。
“我……我去添些茶水。”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可能的目光接触,
旋即,
找到了逃离这微妙尴尬气氛的借口,
便转过身,步履略显急促地走向一旁的灶台。
火光重新燃起,
跃动的暖黄光芒映在她侧脸上,
却驱不散那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迷茫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