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师叔好,了缘师叔好。”
宋宁双手垂在身侧,
头颅微低,
姿态是挑不出错处的恭顺,
对着刚刚从廊角处浮现身影的两个黄袍僧人开口问好。
不远处,
那间简陋的茅房里,
那一大一小、撕心裂肺般的“呕——呕——”二重奏,
依旧顽强地穿透压抑的空气,
久久回荡不歇。
“哼……”
了缘抱着双臂,
下巴微抬,
目光不善地上下扫视着宋宁,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
“年轻人,莫要不知天高地厚。才来寺里几日?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他上前半步,
阴影几乎将宋宁罩住,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警告:
“师叔劝你一句,在这慈云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往后行事,最好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否则到时……哼哼,自有你的‘好果子’吃,师祖都罩不住你!”
他话语中的威胁,
如同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清晰地压下来。
宋宁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师叔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了缘盯着宋宁这副油盐不进的恭顺模样,
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刚欲再出恶言,
旁边伸来一只手,
按住了他的胳膊。
“好了,了缘。”
了一的声音响起,
较之了缘的锋锐,
多了几分圆滑与看似无奈的叹息,
“同门之间,何必如此?”
他转向宋宁,
脸上已挂起一层温和的、如同长辈关怀晚辈般的笑容:
“宋宁师侄,莫要往心里去。你了缘师叔性子急,说话直,并无恶意。他这也是为你好,望你早日明白寺中规矩,安心修行。”
说罢,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寺宇飞檐轮廓模糊,
空气中水汽氤氲。
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轻声叮嘱:
“看这天色,怕是顷刻便有暴雨。送完‘净物’,早些返回寮房,莫要在外耽搁,淋湿了身子。”
他语气寻常,
却带着一丝关怀。
说完,
轻轻扯了一下仍旧面带忿色的了缘,
两人转身,
黄袍身影朝着斋堂方向迤逦而去,
步履沉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
“多谢师叔提醒。”
宋宁恭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高不低,
恰能入耳。
他站在原地,
目光沉默地追随着那两道逐渐融入寺宇阴影的黄袍背影,
直到它们彻底消失。
脸上那层恭敬的薄壳缓缓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妈的,一个刚摸到剑仙门槛的货色,也敢在你面前摆谱……宰了算了,干净。”
恰在此时,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猛地扑来。
杰瑞不知何时已凑到近前,
他脸上哪还有挖粪时的晦气,
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毒蛇盯上猎物般的杀意,
声音压得极低,
却字字淬毒!
“嗯……”
宋宁微微侧头,
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提议,
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你的提议不错,杰瑞。”
杰瑞眼中凶光顿时大盛,
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狗,
兴奋地舔了舔嘴唇,急不可耐地追问:
“什么时候动手?家伙我去备!保管让他死得‘合情合理’!”
“不急。”
宋宁却摇了摇头,
目光重新投向了一和了缘消失的方向,
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要杀,也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再杀。他毕竟是你我的‘同门师叔’,在这慈云寺里,动他……没那么容易。”
说完,
他似乎才被杰瑞身上那股混合了粪臭与杀气的味道熏到,
猛地皱起眉,
抬手掩住口鼻,
嫌弃地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离我远点,杰瑞。”
他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身上……臭死了。”
一个时辰之后——
“吱吱呀呀……”
辰时未过,
慈云寺那扇厚重的后门便被推开。
杰瑞和德橙已完成今日“橙黄大法”修炼,
推着那辆气息浓烈的粪车,
碾过密林略微潮湿的泥土路,
朝着张老汉的菜园方向慢悠悠行去。
“滴答。”
刚出密林,
踏入开阔田埂,
一点冰凉骤然落在宋宁脸颊。
“要下雨了。”
他抬头,
望向那仿佛浸透了墨汁的、沉沉压下的天穹,
低语道。
田野寂静,
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
突然,
一直闷头推车、小脸绷得紧紧的德橙,
在宋宁话声刚落之后,
望着铅灰色的天幕,瓮声瓮气地挤出两句诗来:
“铅云压心心沉沉……青苗垂泪泪涟涟。”
诗句稚嫩,
甚至有些笨拙的拼凑,
却恰好嵌合了此刻天地间的阴郁,
更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甸甸的愁绪。
宋宁和杰瑞皆是一愣,
愕然看向他。
“唉……”
小和尚却只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并不解释,
抿着嘴,垂下目光,
那小小的身影,
在空旷的田野里,竟显出几分萧瑟。
“嗤,”
杰瑞推着车,
瞥了一眼前头那孤零零的身影,不屑地低声啐道,
“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懂个什么情情爱爱?跟丢了魂似的。外头花花世界,比那张玉珍俏的娘们儿不知有多少!”
“你不懂,杰瑞。”
宋宁微微摇头,
目光掠过德橙那仿佛被雨水提前打湿的、单薄的肩背,
声音飘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某种看透世情的悠远:
“这世间最伤人的,从来不是绝色倾城,而是……心里头早早住下的那片‘白月光’,或是心口上那粒抹不掉的‘朱砂痣’。那是光阴和执念炼成的剑,不见血,却专斩有情人的肝肠。旁人看来或许寻常,于当事人,却是穿心透骨,无药可医。”
“呃……”
听到宋宁一大串理论,
杰瑞满脸愕然。
随即,点头认可:
“你说的字数多,你有理。”
三人沉默的身影,
在雾气初起、雨意渐浓的田野间移动,
朝着远处那点依稀的篱笆轮廓行去。
“沙沙沙……”
不知不觉间,
淅淅沥沥的雨丝,
终于从那无边无际的昏暗天际飘落。
细密如针,
很快便将田野、远山与“送粪三人组”的僧袍,
染上了一层潮湿的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