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智通和尚的声音恢复了方丈应有的沉稳与权威,
为这场跌宕起伏、血溅五步的风波作出了最终定论。
他目光转向依旧伏地的宋宁,
语气平淡却带着定夺:
“你虽有错,重伤同门,言语犯上,但念在你初衷是为维护慈云寺安危,一片赤诚可鉴……此次便不奖不罚,功过相抵。”
言罢,
他微微叹息一声,竟流露出几分慈和:
“至于桃花、凤仙那里……她们伤势虽重,好在性命无虞。老衲自会替你分说安抚,你也不必过于担忧她们日后记恨。同在一寺,总要和睦。”
处理完宋宁,
智通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一直趴伏在地、额头血迹已干的周云从身上,
眼中闪过一丝淡漠的精光:
“那个书生……别装了。该轮到你了。”
他的声音不高,
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周云从耳边。
“禅师饶命!禅师饶命啊!!!!”
果然,
智通话音刚落,
一直昏迷的周云从猛地弹起身,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涕泪横流,
朝着智通的方向拼命磕头,恐惧已让他彻底丧失了所有体面与侥幸。
智通看着他,
脸上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厌倦的疏离:
“今日这十数条人命,这场风波,皆因你与你那些同窗擅闯禁地而起。按说,一刀杀了你,最为干净。”
他顿了一顿,
目光似乎飘向杨花、方红袖,
又掠过远处被抬下去、鲜血淋漓的桃花凤仙,
最终化为一声听不出真假的叹息:
“唉……只是,桃花、凤仙为你受了重伤,杨花、红袖也因你动了真气。若就这样简单杀了你,倒显得对不住她们为你付出的这番代价。”
他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宽容的决定:
“罢了,看在她们几位的份上……便让你,再多活三日吧。”
说完,
他不再看周云从,
转向垂手侍立的知客僧了一:
“取‘三法典’来。”
了一躬身领命,
迅速退下。
不多时,
他便手捧一个朱漆木盘返回,
盘中覆盖着猩红绸布。
他行至殿中,将红绸揭开。
盘中所盛三物,
顿时映入众人眼帘:
第一件,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不知内藏何物。
第二件,是一盘绳索,梳理得整整齐齐,在盘中巧妙地盘成一个如意结,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第三件,是一柄出鞘的钢刀,雪亮的刀锋在殿内灯火下泛着幽幽寒光,刃口锋利,显然吹毛立断。
这三样东西静静躺在红盘之上,
无言,
却散发出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智通对了一吩咐道:
“你将这书生带入后山秘境石牢,将此‘三法典’一并交予他。再……给他十几个馒头,清水一壶,让他好歹做个饱死鬼。”
接着,
他的语气转为冰冷而精确的指令:
“他若是个明白人,愿意留个全尸,从今日算起三日之内,这毒药、绳索、钢刀,随他自选。”
“第四日天明,你入牢察看。”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起伏:
“届时,他若还未死……你便用这盘中钢刀,取他首级复命。”
“弟子领命。”
了一微微叹息一声,
应了下来。
将红盘重新盖好,
走向瘫软在地、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求饶都发不出声音的周云从,
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将其拉起,向殿外阴暗的通道走去。
周云从最后的呜咽与拖沓的脚步声,
逐渐消失在假山深处。
殿内,
重归寂静。
血腥气犹在,
但激烈的冲突已然平息,
只剩下一片空虚的、带着寒意的宁静。
智通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疲惫,
他揉了揉额角,
对着剩下的众人挥了挥手,
声音透着力竭后的沙哑:
“都散了吧。红袖,你带他们……离开秘境。”
最后,
假山殿内,只余三人。
华灯渐暗,
血腥气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散了些许,
但残留的肃杀与冰冷依旧渗透在每一寸空气里。
智通斜倚在宽大的主座上,
面色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的沉香念珠。
毛太抱着臂,
坐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身旁杨花则倚在柔软靠垫上,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宫装背影显出几分罕见的落寞与惆怅。
沉寂,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开,弥漫良久。
“智通,”
毛太忽然开口,
声音低沉,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没有回头,
目光仿佛穿透了假山石壁,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你收了个……了不得的徒孙啊。”
骤然,
智通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眼帘抬起,精光内敛的眸子投向毛太:
“毛太师弟,此言……何意?”
“呵……”
毛太轻笑一声,
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
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终于转过身,
目光如同审视般落在智通脸上,
仿佛在打量一个故作糊涂的老友,
“我都瞧出来的东西,师兄你……还要跟我装傻充愣么?”
智通面色不变,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如山,等待下文。
毛太也不再绕弯子,
直截了当,
话语如刀,剖开方才那场纷乱表象下的实质:
“你这个叫宋宁的徒儿,我统共见过他两面。可就这两面……嘿!”
他摇了摇头,
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与更多的凝重,
“哪一次,他不是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从上次关于张亮之死再到方才殿中这场生死闹剧……每一步看似被动应对,实则节奏尽在他掌握之中!”
“所有人的情绪——书生的倨傲与恐惧、美妾的怜悯与私心、甚至是你我的反应——都像提线木偶般,被他那看似冲动偏执、实则精准无比的话语和行动,牵着鼻子走!”
他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
悠悠叹道,那叹息里竟有一丝面对同类的忌惮:
“此子……年纪虽轻,但这般深沉的心机,这般对人心的洞察与操控……只怕比你我这加起来在红尘里打滚几十年的老油子,还要厉害三分。”
他向前走了两步,
靠近智通,
声音压得更低,
却字字清晰,如同警钟:
“我看啊,假以时日,等他羽翼稍丰,你这慈云寺……未必还容得下他。或者说,他未必还甘心,只屈居你智通之下。小池塘,养不住真蛟龙。师兄,你可要……当心啊。”
“你——!”
杨花猛地转身,
脸上那点惆怅被不满取代,美目含怒瞪向毛太,
“姓毛的!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宋宁小和尚是油嘴滑舌了些,胆子也大了点,可他对智通师祖、对慈云寺的忠心,今日殿上谁没看见?那般以死相谏,以命相搏,难道是假的?!”
面对杨花的斥责,
毛太面上却仍旧挂着那副淡然的笑容,
只是眼神锐利如常。
他转向杨花,不疾不徐地说道:
“花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指了指杨花,
“你何时这般急切地维护过旁人?便是我,或是智通师兄,可曾享受过你这般不问缘由的回护?那宋宁入寺不足一月,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就能让你在盛怒之下仍不忍伤他性命,在他自戕时出手相救,此刻又为他辩白……”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已将你的喜怒心思,拿捏得明明白白。换做智通师兄……或者说这寺中任何一人,能做到么?”
杨花闻言,
如遭当头棒喝,
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
她紧紧蹙起眉头,
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看向地面,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思索毛太的话——
自己方才的愤怒、不忍、出手相救乃至此刻的维护,难道……
真的都在那小和尚的算计之内?
一种混杂着被愚弄的恼怒、不愿承认的惶惑以及一丝更深邃难言的情绪,
悄然攫住了她。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比之前更加凝重。
良久,
智通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平稳,
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慵懒,全然没有毛太预期中的担忧或忌惮:
“毛太师弟,你的顾虑……老衲心领了。”
他微微坐直身体,
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看向毛太,语气依旧平淡:
“只是,倒也不必过虑。”
他顿了顿,
嘴角甚至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慢悠悠地补充道,仿佛在说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宋宁入寺之时,便已在老衲这里,点了‘人命油灯’。”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位置。
“灯芯连着他的魂魄,灯火系着他的生机。老衲心念一动,无论他有何等机变,身在何处……顷刻之间,便是魂飞魄散,真灵湮灭的下场。”
他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扫过毛太和怔住的杨花,
语气里带着绝对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所以,任他是孙猴子,有通天的本事,七十二般变化……也休想翻出老衲这如来佛的五指山。”
“他越是聪明,越是能耐,便越要乖乖替老衲办事。”
“否则……”
“灯灭人亡,不过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