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明鉴。”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聚焦下,
宋宁缓缓走到假山殿中央,
撩起沾染了尘土与血渍的灰色僧袍下摆,
端端正正地向着高座上的智通跪了下去。
他声音平稳,
带着清晰的悔过之意,回荡在寂静的殿中:
“方才种种,皆因徒孙年轻气盛,见识短浅,只知一味愚忠,顾全自己那点可怜的‘忠直’虚名,行事偏激,思虑不周。”
他略微停顿,
目光低垂,言辞恳切:
“桃花、凤仙、杨花、红袖四位姐姐,皆是师祖身边亲近之人,平日侍奉师祖,打理寺务,纵有些许女儿家心思,也是天性使然,心底终究是良善的。她们见那书生周云从年轻俊秀、处境凄惨,心生不忍,出言求情,乃是仁善本心流露,或许……并未思虑到那般深远的隐患。”
他的语气愈发沉重,
将责任全然揽到自己身上:
“是徒孙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姐姐们一时的恻隐之心,曲解为‘吃里扒外’、‘动摇根本’的大恶。更口出恶言,以下犯上,不仅重伤了桃花、凤仙两位姐姐的玉体,更以污言秽语,狠狠羞辱了杨花姐姐与红袖姐姐的清誉与心意……此等行径,狂悖无礼,恩将仇报,实是罪该万死!”
他已不再疏离地称呼“檀越”,
而是自然而然地换上了“姐姐”之称。
杨花与方红袖闻言,
皆是微微一怔。
在宋宁刚刚“道歉后”已消散紧绷愤怒的心绪,
被这声略带“亲昵”的称呼悄然触动,
脸颊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别开了视线。
宋宁继续陈述,
声音里带上了更深的自责与后怕:
“事后徒孙冷静下来,回想自己所言所行,只觉羞愧欲死,无地自容。冲动之下,竟想以自刎这等蠢笨方式谢罪……未曾想,红袖姐姐与杨花姐姐胸怀如海,非但没有趁势追究,反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保全了徒孙这条卑贱性命。”
他抬起头,
望向杨花与方红袖的方向,
眼中满是真挚的感激与愧色:
“二位姐姐以德报怨,更显徒孙之前狺狺狂吠之丑陋不堪。此恩此德,对比徒孙之过,更令徒孙羞愧难当,恨不能钻入地缝之中。”
言罢,
他重新俯身,
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凉且沾染着未干血迹的华丽地毯上,
姿态谦卑至极:
“徒孙犯下如此大错,重伤师祖宠妾,侮辱尊长,扰乱寺规,更险些自戕,令师祖烦心。无论寺规、人情,皆难容赦。如何处置,全凭师祖发落。无论是杀是剐,废去修为,抑或逐出山门,徒孙绝无半句怨言,甘心领受!”
说罢,
宋宁伏在那里,
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将生死荣辱全然交托。
殿内一片寂静。
众人神色各异,
除了多少知晓些内情的杨花与方红袖,
其余人皆被宋宁这前后反差巨大、却又情真意切的“悔过”与“请罪”弄得有些茫然。
这宋宁,
行事当真如羚羊挂角,
无迹可寻。
“你确实犯下大错,”
智通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但杀剐与否,不该由老衲独断。此事……当由事主定夺。”
说罢,
他脸上堆起那副惯常的、近乎溺爱的笑容,
目光投向一旁神色各异的杨花与方红袖,
语气宽容得近乎纵容:
“花儿,红袖,这小和尚是打是杀,是饶是罚,全凭你们二位心意。老衲绝不插半句嘴,你们说如何,便如何。”
方红袖闻言,
沉吟片刻,
率先开口。
她声音清晰,
条理分明,
显出其掌管秘境事务的干练:
“师祖,宋宁虽然行事过激,言语冒犯,但其初衷,确是为了维护寺规,忧虑师祖安危。反观我等,执意要留那书生性命,更多是出于一时妇人之仁,未曾深思可能带来的隐患。此事……双方皆有不当之处,不能全怪宋宁一人。”
她姿态磊落,
主动分担责任,气度确实不同于寻常姬妾。
听到方红袖全是维护宋宁的话语,
杨花却是轻轻一哼。
“这会儿倒装起大方来了?刚才不知是谁,睡得跟死猪一样,暗地里却把飞剑使得比谁都溜?”
她目光先斜睨向智通,
眼中媚意流转,
却带着锐利的讥诮,一点面子也不给:
“老滑头,人情现在才来卖,不觉得晚了吗?”
智通被她戳破,
也不着恼,
只是捻着肥硕的手指,
“嘿嘿”低笑了两声,
眉眼眯成两条缝,
摆出一副“任你打骂”的无赖模样,并不接茬。
杨花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伏地不起的宋宁身上。
她莲步轻移,
走到他近前,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眸中光影变幻,
爱恨纠缠,最终化为一声复杂难言的轻叹:
“你这小冤家……油嘴滑舌时,能把死人都哄活了。”
“胆大包天起来,连阎王殿都敢闯一闯。”
“真真是……叫奴家又爱又恨,心肝都揉碎了。”
她蹲下身,
伸出染着蔻丹的纤指,
虚虚点了点宋宁低垂的后颈,
声音压得低柔,
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与危险的寒意:
“爱起来时,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捂在心口,怕磕了怕碰了,怕你这身硬骨头硌着了自己……”
她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戳进去:
“恨起来时……又恨不得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将你拆吃入腹,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副心肝,多少句虚情假意!”
她顿了顿,
目光掠过宋宁颈间那道新鲜的血痕,
语气忽地一转,带上几分幽怨与自嘲:
“可偏偏……对你下不去那狠手。见你抹脖子,心尖先颤了;见你伏地请罪,这口气……倒先泄了一半。小和尚,你给姐姐下了什么蛊?嗯?”
最后,
她仿佛不愿再沉浸在这恼人的情绪里,
倏地起身,
裙摆旋开一朵艳丽的花。
“刷——”
随后,
轻盈一跳,
便落入一旁毛太宽厚的怀中,
伸出玉臂勾住他的脖颈,
将脸埋在他胸前,
发出一阵“咯咯咯咯”的娇笑,
笑声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解脱:
她倚在毛太怀里,
眼波却似有若无地,再次飘向地上那个沉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