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祸端之始,源于周云从等擅闯禁地,此乃‘因’。此事直接威胁师祖安危、触犯寺规根本,当为第一要务,须以雷霆手段果断处置,以绝后患。此乃维护我慈云寺纲纪与师祖权威的公义所在。”
假山殿内,
被所有目光注视着的宋宁,
朗朗而谈:
“而贫僧方才出言为“果”,看似冒犯,实则根源,正是因二位檀越在此紧要关头,因私情而废公义。你们将个人好恶——或是怜其容貌,或是心有不忍——凌驾于寺规与师祖安危之上,为一己之私,强求师祖留下这血仇隐患。”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出鞘之剑:
“贫僧愤而直言,骂的不是你们这个人,骂的是这等公私不分、本末倒置的行径!此乃对事,非对人。若非要论‘冒犯’,亦是因事而起。此事若论根源,难道不是因你们处置‘周云从’一事上的偏颇,才引发的后续么?”
“若你们当时以寺规为重,以师祖安危为先,赞同立刻了结祸端,何来后来争执?又何来贫僧‘犯颜直谏’?”
宋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逻辑链清晰而冷酷:
“因此,处置周云从是正本清源,而批驳你们因私废公、干扰决断,乃是肃清这源头引发的流弊。这本就是同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果,前者是因,后者是衍生之果,岂能强行割裂?”
他最后看向智通,合十道:
“师祖明鉴。寺规威严,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上下齐心。若今日因私情而纵容祸首,又因直谏而严惩维护纲纪之人,是非混淆,奖惩失据,恐非慈云寺之福,亦非师祖驭下之道。何者为先,何者为重,还请师祖圣裁。”
宋宁一席话落下,
假山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他条分缕析,
逻辑森严,
将一场看似冒犯的争吵,
硬生生拔高到了“维护寺规纲纪”与“因私废公”的原则对立面上。
桃花与凤仙顿时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俏脸一阵红一阵白,
嘴唇嚅动,
却再找不出有力的词句反驳,只能将求助而委屈的目光投向智通。
杨花眼中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
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局。
方红袖则神色复杂,沉默不语。
智通脸上那被冒犯的不悦稍稍缓和,
似乎被宋宁这番“公忠体国”的言辞说动了几分,
肥硕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的节奏慢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
刚想开口打个圆场,将此事揭过——
“师祖——!”
望着智通想打圆场,
桃花却不依不饶,
她深知若让宋宁就此过关,
她们姐妹今日颜面扫地不说,往后在寺中地位恐怕也要动摇。
她猛地扑到智通座前,
声音带着哭腔,
却不再纠缠道理,而是直指最原始的情感与事实:
“这小和尚油嘴滑舌,惯会诡辩,我们说不过他!可他骂我们姐妹‘连狗都不如’,这话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出口的!这难道是假的吗?”
“师祖!我们姐妹四人跟了您十几年,侍奉左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在您心里,我们这十几年情分,还比不上这个刚来一个月、只会耍嘴皮子的小和尚吗?!”
凤仙也立刻反应过来,
跟着哭诉,
言辞却更加尖刻直接,近乎口不择言:
“师祖!您可千万别被他绕进去了!他说我们连狗都不如,那您和我们这四个‘连狗都不如’的女人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您……您又算什么了?!”
此言一出,
满殿皆惊!
“噗——哈哈哈哈哈哈!!!”
次座上的毛太第一个憋不住,
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
拍着大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高声嚷道:
“听听!听听!和‘连狗都不如’的睡了这么多年,那可不就是也连狗都不如……啧啧啧!”
毛太这一笑一嚷,
如同火上浇油。
智通原本就铁青的脸色,
更是变得青筋暴露!
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一双眯缝眼里寒光骤现。
任何男人,
尤其是一个自视甚高、掌控欲极强的枭雄,
被当众如此隐喻羞辱,
即便出自宠妾之口,也绝难忍受!
那凤仙却犹自不觉,
见智通脸色变化,
还以为自己终于戳中了宋宁的“险恶用心”,
更加得意,指着宋宁尖声道:
“师祖!您看!这小和尚分明就是绕着弯子骂您呢!如此目无尊长、包藏祸心之徒,还不快杀了他以正寺规?!”
“哼!”
一声比之前更加冰冷的哼声,
截断了凤仙的尖叫。
不是智通的,
而是宋宁!
他再次踏前一步,
衣袂无风自动。
他脸上再无半分平和,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与决绝的杀意,
他的话语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决绝的杀意,
目光如两柄剔骨尖刀,直刺桃花与凤仙:
“依我看,今日最该杀的,不是周云从,更非是我宋宁,恰恰是你们两个——祸乱根本、动摇寺基的妖妇!”
他猛地转向脸色铁青、眼神变幻不定的智通,
不再以“徒孙”自居,
而是以古之诤臣般的姿态,朗声肃然道:
“师祖!请听弟子一言!昔日殷商何其强盛,纣王亦非庸主,何以身死国灭,宗庙倾颓?“
“非因外敌,实因内惑!他听信妖妃妲己之言,残害忠良如比干,挖心以验‘七窍’,自此朝纲崩坏,忠臣寒心,终致六百年基业,毁于一妇人之手!”
“弟子今日直言犯谏,或可比干之愚忠,而此等妇人……”
他冷眼扫过桃花、凤仙,
“其言其行,与那蛊惑君心、败乱朝纲的妲己何异?!”
随即他语速加快,
气势如虹,历史典故信手拈来:
“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视江山社稷、军国信义为儿戏!待到真正犬戎来犯,烽火再起,诸侯无一来救,镐京陷落,王室东迁,西周遂亡!若非褒姒之过,为君者又怎会忘公义、废制度!”
“今日若因彼等妇人几句哭诉,便置寺规安危于不顾,纵容隐患,他日强敌来犯,或内部生变,谁人可信?何规可依?!”
“再看吴王夫差,放虎归山,沉迷西施之美色,荒废国政,终被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所灭,姑苏台付之一炬!”
“吕布勇冠三军,号称飞将,却因貂蝉而诛杀义父董卓,又困于儿女情长,屡失良机,最终兵败身死,白门楼遗恨!”
一连串沉痛的历史教训,
被他以沉雄之声道出,
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锤,敲在智通心头。
最后,
宋宁“噗通”一声,
重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悲怆而坚定:
“师祖!古往今来,多少英雄霸业、王朝兴衰,毁于一旦,往往并非败于明刀明枪,而是溃于床笫之间的温柔之乡,亡于妇人短视的耳边之风!”
“我慈云寺志在复兴邪道大业,承继五台派混元祖师之遗志,肩负血海深仇,前途艰险,如履薄冰!此等关乎存亡兴衰的大事,岂能因一二妇人怜惜小白脸的浅见,便动摇根本?!”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智通:
“弟子宋宁,泣血恳求师祖!为慈云寺千秋长存计!为邪道法脉昌盛计!为混元祖师血仇得报计!请师祖挥泪斩情丝,立诛桃花、凤仙此二祸乱寺规、败事有余、动摇根本的妖妇!以正视听!以肃纲纪!以绝后患!!!”
“嘶——!”
全场死寂,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形势急转直下,
从是否杀一个书生,骤然升级到了要智通亲手斩杀自己宠妾的地步!
桃花和凤仙面无人色,
浑身抖如筛糠,
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和力气,
瘫软在地,
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中只剩无尽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连杨花和方红袖也花容失色,
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向宋宁的眼神充满了骇然与深深的忌惮。
了一、了缘目瞪口呆,
杰瑞彻底懵了。
毛太也收起了笑容,
摸着下巴,
眼神变得幽深。
周云从伏在地上,
连呼吸都已忘记,
只觉得这殿中的空气,
已凝固成冰,又仿佛点燃了无形的硝烟。
而智通,
端坐高位,
脸色在铁青与阴沉之间变幻,
手指深深抠进了座椅扶手的软木之中。
一边是跟随自己十几年、承欢枕侧的宠妾;
另一边,是言辞犀利、引经据典、将个人生死与寺庙大业死死捆绑在一起、咄咄逼人的“忠臣”……
杀,
还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