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檀越明鉴,敝寺慈云,乃成都府官册录名、正统传承之古刹,迄今已有三十余年香火。历来秉持佛法,广施善缘,于这成都府周遭,渡化百姓,宣讲因果,也算是……薄有微名。”
慈云寺,山门之内。
用过午斋后,
知客僧了一步履沉稳,
引着一众东张西望的书生穿行在寺院廊庑之间,
声音平和,
娓娓道来,话语间是对本寺声誉的自矜。
“嘿,你这和尚,岂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一位年轻学子听得有趣,
忍不住出言调侃,
“这‘好’字,该由香客信徒来说,哪有自家和尚这般夸口的?”
“檀越说笑了。”
了一脚步未停,
侧首微微一笑,神色坦然,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檀越若是不信,大可随意去这成都府四乡八里访一访,问一问。但有一户百姓,能说出慈云寺半个‘差’字,贫僧愿领责罚。”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
倒让那出言调侃的学子一时语塞。
“对了,知客师父。”
定下“佩囊之盟”后一直容光焕发、眉眼间俱是飞扬之色的周云从,
忽然开口问道,
语气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亲近与期待,
“不知贵寺方丈大师何在?在下……方才结下一段殊胜缘分,心中既有喜悦,亦有敬畏,想向方丈大师请教一二,以求心安。”
了一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随即笑容不改,合十答道:
“阿弥陀佛。家师智通方丈,近年来多在寺后净室清修,参悟佛法,谢绝尘缘俗扰,等闲不会见客。檀越心意可嘉,只是机缘未到,还请改日有缘,再谋一会吧。”
话语客气,
回绝之意却毋庸置疑。
“走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自离开篱笆院后便一直神色郁郁、兴致缺缺的宋时,
此刻有些不耐地开口。
他似乎对游览寺庙全无兴趣,
目光随意扫过,
见旁边有一间禅房门扉紧闭,
想也不想,伸手便要去推。
“檀越,且慢!”
了一的声音陡然响起,
温和中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
“刷——”
众人只觉眼前灰影一晃。
定睛看时,
了一已从三丈开外,
一步便跨至宋时身侧,
手掌轻轻按在门上,恰好挡住了宋时的手。
这一下身法迅捷轻灵,
哪里像个寻常知客僧?
众书生皆是一愣,面露惊愕。
“此间禅房,乃寺中僧人清修静室,向来不对外开放,还请檀越见谅。”
了一面上笑容依旧,
语气却带着明确的阻拦之意。
说罢,
他顺势推开了旁边另一间禅房的门户,侧身让道,
“诸位檀越远来辛苦,请至这间禅房暂歇,饮些清茶。”
那间被阻止进入的禅房,
门扉紧闭,
寂静无声,
与周遭敞开的禅房相比,透着一股莫名的疏离与神秘。
“了一师叔,了一师叔!”
就在这时,
一名小沙弥急匆匆自长廊另一头跑来,
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凑到了一耳边,
低语数句。
了一听罢,
面上平和的笑意微微一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迅速转过身,
对着众书生合十道:
“诸位檀越,方丈忽有要事相召,贫僧需即刻前往。敝寺殿宇廊庑颇多,路径稍显曲折,生客容易走迷。还请诸位暂且在此禅房休息片刻,饮茶用些素点,莫要随意走动。待贫僧回返,再陪同诸位游览全寺。”
“踏、踏、踏、踏……”
话音未落,
他已随着那小沙弥,
步履略显匆忙地沿来路离去,灰色僧袍很快消失在廊柱走角。
“一个寺庙,还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成?”
望着了一匆匆消失的背影,
刚刚被拦下的宋时心头那股因为情场失意而憋闷的邪火,
混合着被僧人“轻慢”的恼意,猛地蹿了上来。
一股强烈的逆反与探秘的冲动攫住了他。
“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
他嘴里嘟囔着,手上猛地发力——
“吱呀——!”
那扇被了一郑重阻拦的禅房门,
竟被他一把推开,发出老旧而刺耳的声响。
“对!看看究竟藏了什么玄虚!”
“莫非真有见不得人的?”
一众学子本就年轻好事,
又久行疲累,
见状也跟着起哄,
好奇心压过了方才的些微忌惮,呼啦啦跟着宋时涌了进去。
“哎!宋时兄,诸位年兄,且慢……”
走在最后的周云从见状,
眉头一皱,想要出言阻止。
他心思比旁人细腻些,
觉得强闯他人清修之地总归不妥,尤其还是被僧人明确阻拦之处。
但众人已一拥而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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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跟了进去——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也可在一旁照应。
禅房内光线略显昏暗,
陈设倒也简单,
一床、一桌、一椅、一禅凳,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檀香气息,
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有些怪异的香气。
“就是间普通禅房嘛,有什么稀奇的?”
宋时四下扫视,
略感失望,但随即又撇了撇嘴,
“不过……布置得倒比外面那些雅致不少。”
“雅致是雅致,”
最后进来的周云从接过话头,
他的目光在房中缓缓扫过,
如同在品鉴一幅长卷,
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文人特有的挑剔与笃定,
“只可惜,其中有一处败笔,坏了满室的清雅格调。”
“哦?”
宋时愕然回头,
其他学子也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周云从,
“云从兄,何处败笔?我等眼拙,还请指教。”
周云从微微一笑,
负手踱步,
开始卖弄起他世家子弟的见识与眼力。
他先是指向西面墙壁:
“诸位请看,西墙所悬,乃是米襄阳米芾的《烟雨图》摹本。观其笔意,空蒙苍润,墨色淋漓,虽非真迹,亦得几分‘米氏云山’的飘逸神韵,挂于禅房,倒也算契合出尘之思。”
接着,他转向北面中堂:
“这中堂所挂,是方正学公方孝孺的《白石青松图》。画风刚劲峭拔,白石嶙峋,青松傲然,透着一股孤直不屈的凛然之气,悬挂于此,或为明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画旁一副对联上:
“再看这副对联,‘青鸳几世开兰若,白鹤时来访子孙’。笔力遒劲,筋骨内含,确是蜀中名士张易之的亲笔。”
“此联用典雅致,‘青鸳’喻佛寺,‘兰若’指僧舍,‘白鹤’象征高士来访,意指此处乃累世修行宝地,时有高人隐士往来。”
“仅凭这两幅画、一副联,便可知此间主人,绝非寻常粗鄙僧侣,而是胸有丘壑、品味不俗之人。”
众学子听得连连点头,
对周云从的博识暗暗佩服,
也更仔细地打量这间看似朴素、实则内藏锦绣的禅房。
“然而——”
周云从话锋陡然一转,
手臂抬起,食指稳稳指向了禅床侧面那面墙壁。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聚焦过去。
那里,赫然挂着一幅色彩极为浓艳、绘制精细的《八仙过海图》。
“唯独此画,”
周云从的声音里带上了明确的批评与不屑,
“却是大大的败笔,堪称……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他走近几步,
仔细端详那画,继续点评:
“《八仙过海》,故事固然流传甚广,但画中意味,终究是市井传说的热闹,是民间信仰的草莽逍遥,充满烟火俗气与炫技般的喧腾。其设色之艳俗,人物姿态之张扬,与此间追求的禅静、清幽、以及另外两幅字画所承载的文人风骨、道统寓意,可谓格格不入,形成了极其刺眼、乃至荒谬的冲突。”
他摇了摇头,
仿佛不忍直视:
“将此画悬于此处,非但不能增色,反而将满室苦心营造的高雅格调,拉低了不止一筹。”
“不知此间主人是何想法,竟让如此俗物,玷污了这一方清修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