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师父……您为何要这样?”
待那一众书生的身影消失在旷野尽头,
篱笆院内骤然空荡下来,只剩一片突兀的寂静。
张老汉已推着粪车,脚步沉重地去了菜地。
宋宁、杰瑞与德橙仍立在院外,
而灶台边的张玉珍,
兀自怔怔地握着掌心那枚犹带余温的玉佩,
连壶中水沸滚溢出声响都浑然不觉。
过了许久,
她忽然抬起眼眸,
直直望向篱笆外静立的宋宁,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不解与一丝隐隐的怨愤,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呃……”
她这话一出口,
杰瑞和德橙也不由得转头,齐齐看向宋宁。
“阿弥陀佛。”
宋宁单手立掌,
神色平静地回望那双交织着困惑与薄怒的眸子,反问道:
“玉珍姑娘当真以为,贫僧是存心要拆散你与那位周檀越的缘分么?”
“不然呢?”
张玉珍的声音急促起来,
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执拗,
“我虽只略识得几个字,不通诗文精妙,但您诗中那‘云泥殊途’、‘莫种蒺藜’的意思,我还是听得懂的!您……您分明是在劝他放手,莫要与我牵连!”
“姑娘听懂的,是贫僧浮于纸面的词句。”
宋宁轻轻摇头,
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却未必懂得,那词句之下,藏着的另一番用意。”
他不等张玉珍再问,
便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贫僧自踏入这院子,见姑娘第一眼起,便已瞧出你目含秋水,神思浮动,对那位周檀越……已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愫。”
张玉珍的脸“腾”地一下再次红透,
羞意与疑惑交织:“那……那师父还试他什么?”
“试其心志,试其品性。”
宋宁目光悠远,
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篱笆,望见了更深远的东西,
“试他究竟是逢场作戏、贪慕颜色的风流子,还是情有独钟、可托终身的赤诚人。”
他顿了顿,
语气转沉,带着一种过来人般的通透与悲悯:
“玉珍姑娘,你情窦初开,心地纯善,所见的不过是这方寸田园与骤然照入的一道炫目华光。你可知这红尘万丈,人心似海?有多少人,披着一副俊俏皮囊,满口锦绣文章,内里却是轻浮浪荡、见异思迁之辈?他们慕的不过是一时颜色,求的不过是一段风流,待热情褪去、前程在望时,那曾经的山盟海誓,往往便成了最先抛却的累赘。”
他的目光落在张玉珍紧握玉佩的手上,
声音放得更缓:
“贫僧以诗相激,步步紧逼,看他究竟是稍遇阻挠便畏缩不前,还是信念坚定、敢于担当;看他被质问‘拆连理’时,是恼羞成怒、失了风度,还是据理力争、守护心意。他若只是虚情假意,经此一试,多半露怯退缩,那于你而言,虽是短暂心伤,却可避未来长久之痛。”
宋宁的话语消散在晨风里,
篱笆院内再次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
仿佛终于消化了其中曲折的张玉珍,
脸上那份怨愤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歉疚与了然的复杂神色。
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轻了许多:
“原来……是玉珍误会了大师父的一片苦心。”
随即,
她又抬起眼,
那目光清澈却执着,紧紧锁住宋宁:
“敢问大师父,您最后……试出的结果究竟如何?还请……明示玉珍。”
“信物已换,情意已定,结果如何,于姑娘而言,还重要么?”
宋宁的声音幽幽传来,
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叹息。
“重要。”
张玉珍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目光坚定如石,“还请大师父告知。”
“有些事,不知比知要好。”
宋宁微微摇头,
语气中带着劝诫,
“无论贫僧试出何种结果,难道就能改变姑娘此刻已然交付出去的心意么?”
“请大师父告知。”
张玉珍不为所动,
执拗地重复道,
那双总是含着羞怯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有些逼人。
宋宁静静地回望她,
片刻后才开口:“姑娘当真非要知道不可?”
“非要。”
二字斩钉截铁。
“……也罢。”
宋宁终是轻叹一声,
缓缓道,
“结果便是——那周云从,确非轻浮浪荡之辈。他对姑娘的情意,此刻看来,是专注而炽热的,并非虚假。”
张玉珍闻言,
眼中瞬间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喜色难以抑制地漫上眉梢。
然而,
宋宁的话音并未停下。
“但是——”
这个转折词犹如冰水泼下,
让张玉珍脸上的喜色骤然凝固。
宋宁说出了未尽之言:
“但是,他周云从,却未必是能与姑娘相守一生之人,你们有缘无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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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张玉珍如遭重击,
满脸的愕然与难以置信,
随即那震惊化作了被冒犯般的愤怒,
“大师父何出此言?!他心慕于我,我亦倾心于他,两情相悦,为何不能相守白头?又为何有缘无份?”
“或许,是贫僧错了。”
宋宁并未解释,
只是平静地陈述,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也或许,姑娘与他是对的,真能成就一段白头偕老的姻缘。贫僧……亦希望是自己错了。”
说罢,
他便不再言语,
缓缓转过身,面向慈云寺所在的苍茫方向,
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仿佛已将一切看透,却又不再置喙。
时间一点点流逝,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轻响。
良久,
张玉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望着宋宁的背影,
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不管大师父的预言是对是错,也不管前路是福是祸。从今往后,这是玉珍自己选的路。我与周公子之间的事,还请大师父……莫要再插手,也莫要再阻挠。对错,祸福,玉珍都认了,也会自己走下去。”
她的声音起初还有些微颤,
说到最后,
已全然沉稳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宋宁没有回头,
只是那幽深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的黑点,
仿佛能穿透密林,看到那座寂静的寺庙。
他轻轻应了一声:
“好。”
随即,
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随风飘来:
“佛家亦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若真是天赐良缘,贫僧又怎会去做那拆散佳偶的恶人?”
风过无痕,
却吹动了菜畦的新叶,
也吹乱了少女额前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