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慈云寺的僧人?”
就在“对诗大会”以周云从大获全胜告终,
张老汉正欲推车去施肥,
张玉珍含着未干的泪光低头拨弄灶火,
众书生尚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文墨交锋中之际——
一道略带迟疑却又难掩惊喜的询问,
忽然打破了这复杂的沉寂。
出声的是一位年长些的学子,
他目光紧盯着宋宁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僧袍,
准确地说,
是僧袍胸口处一个不甚起眼、却独有的暗纹标记。
此言一出,
众书生皆是一怔,
诧异的目光齐刷刷从周云从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到宋宁身上。
“阿弥陀佛。”
宋宁单手立掌,坦然回应,“贫僧正是于成都慈云寺剃度的僧人。”
“慈云寺?!当真是慈云寺?!”
“找到了!竟在这里遇上了!”
“天意啊!我等在成都府周边辗转寻觅了近三日,竟在此处柳暗花明!”
“果然佛缘深重,不虚此行!”
确认了宋宁身份,
书生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先前的文斗气氛被一种寻获目标的兴奋所取代。
唯有周云从微微蹙眉,
目光在宋宁与欢呼的同窗之间游移,不知在想什么。
正欲推车离开的张老汉,
听到这阵欢呼,
身形猛地一顿,握着车把的手背骤然青筋凸显。
“这位禅师!”
那年长学子急步上前,
对着宋宁郑重一揖,脸上满是期待,
“还请禅师指点迷津,告知慈云寺所在!我等久闻贵寺盛名,心向往之,早欲一睹宝刹真容,聆听佛法妙音!”
宋宁尚未开口。
“诸位相公!且慢!”
张老汉却像是被火燎了似的,
猛地转过身喊道。
他脸上挤出些生硬的笑容,
声音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那离着不远的金光寺,宝相更是庄严,殿宇也更辉煌,离这儿不过七八里路,香火鼎盛,远近闻名!何必舍近求远?老汉我识得路,这便给诸位指去金光寺的方向,保管诸位满意,可好?”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劝阻意味。
院内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众书生面露疑惑,
不解这老农为何突然对推荐寺庙如此热心。
宋宁的目光缓缓转向张老汉,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
此刻清晰映出一丝冷意,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他开口,
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质询与警示:
“张大叔,此言何意?我慈云寺在你口中,竟如此不堪入目么?”
他略顿,语气更沉:
“若真是不堪,你又何必租赁我寺菜园,一租便是十年?这岂不是……一边吃着慈云寺的饭,一边却要抬手,砸了慈云寺的锅?”
“砸锅”二字,
被他平淡吐出,却重若千钧。
张老汉如遭雷击,
脸色霎时白了,
嘴唇嚅动几下,
终究在宋宁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
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
颓然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宋宁不再看他,
转而面向众书生,脸上恢复了那副淡然的僧人模样。
他抬手指向旷野远方,
那里,地平线上确实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小小黑点。
“诸位檀越,”
他语气平和,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冲突从未发生,
“循此方向,一直往那旷野上的黑点去。行至近前,可见一片茂密树林,慈云寺便在林间。路径清晰,极易寻得。”
他顿了顿,
目光掠过神色各异的书生,
最终在周云从略带深思的脸上停了极短的一瞬,补充道:
“寺中或有波折,然心诚则灵。诸位,请自便。”
说罢,宋宁不再多言。
他转向张老汉,
微微颔首,
目光平静,却似有无形的重量落下:
“张大叔,还请快些卸了‘肥料’。我等今日尚有他事,耽搁不起。”
在这平静的注视下,
张老汉只觉得脊背莫名发寒。
这位宋宁师父平日里虽显淡泊,
却从未露出过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神情。
他喉头滚动,
下意识避开了视线,连声应道: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卸……”
说罢,
几乎是踉跄着转身,慌慌张张地去摆弄那辆粪车。
“走!咱们快去慈云寺!”
“寻了这几日,总算有着落了!去了慈云寺,咱们这成都府之行才算圆满,方能安心进京!”
“正是,快走快走!此时去,刚好可以赶上午时斋饭。”
一众并没有察觉异样气息的学子欢欣鼓舞,
簇拥着便要出院。
刚走到篱笆门边,
却有人发现周云从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望着灶台方向,
神色恍惚,不知在想着什么。
“云从兄!”
那清瘦的宋时回头催促,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发什么呆?就等你了!”
“啊?……好,好!”
周云从如梦初醒,
连声应着。
然而,
他并未立刻随众人离开,
而是深吸一口气,
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灶台边那抹倩影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
他来到低头拨弄柴火的张玉珍面前,
不由分说,
将一枚温润剔透、一望便知价值不菲的玉佩塞入她手中。
动作快得让少女猝不及防,
只来得及感受到掌心那抹突如其来的沁凉与重量。
“玉珍姑娘,”
周云从的声音压得很低,
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此佩为信。你若……你若也有意,便请等我。待我上京应试之后,无论如何,必定回来寻你!”
说完,
他不敢再看少女是何反应,
转身便要逃离这令人心跳如鼓的场面。
“等……等一下!”
一声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带着颤音,却有着惊人的力量,
钉住了他的脚步。
周云从愕然回首。
只见张玉珍不知何时已抬起头,
一张俏脸红得似要滴血,
眸中水光潋滟,羞怯与勇气奇异地交织着。
她飞快地站起身,
踮起脚尖,
凑到同样僵住的周云从耳边,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随后,
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将一个针脚细密、带着淡淡馨香的红色小香囊,
飞快地塞进周云从同样滚烫的手中。
做完这一切,
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灶台边,
重新低下头,只留下一个烧得通红的耳廓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一幕,
虽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
院内外,
众人刹那了然——
这已是交换信物,私定情谊了。
宋时脸上的笑容僵住,
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与晦暗。
篱笆外的阴影里,
德橙呆呆地望着,手中捏着的小石子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
他慢慢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种混合着酸楚、自卑与彻底失去希望的黯然,将他小小的身影笼罩。
周云从紧紧攥着那枚犹带少女体温的香囊,
感受着其中或许还藏着一缕青丝的心意,
胸中豪情与柔情澎湃激荡,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猛地转身,
面向众人,
更似向着天地宣告,
声音清朗激昂,再无半分犹豫:
“玉珍姑娘,你放心!无论你在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此生此世,我周云从必定寻到你!”
誓言铮铮,掷地有声。
说罢,
他昂首挺胸,
脸上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与笃定,
大步踏出篱笆院,走向等待他的同窗与那未知的前路。
“诸位年兄,久等了。”
他朗声道,意气风发,
“我们走,去慈云寺!”
一佩一囊,订下一段炽热而前途未卜的情缘。
少年人的誓言回荡在晨风里,
真挚而滚烫。
宋宁依旧站在篱笆院外,
望着那群渐行渐远的书生背影,
目光悠远,
无人能窥见其心中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