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滚滚，蹄声如雷。那队京营骑兵在平原上划出一道土黄色的轨迹，直扑张伟等人所在的方向。众人刚刚脱离燕山险地，身心俱疲，骤然又见兵马，心弦瞬间再次绷紧。沈炼被迅速安置在一块巨岩后，仅存的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护住张伟和宋应星，刀弩虽已残破，但眼神决绝。
骑兵转眼即至，在五十步外勒马。尘土稍散，露出为首一名将领的身影。此人约莫四十岁，面皮黝黑，颔下一部短髯，身着山文甲，头戴凤翅盔，正是京营神机营参将杨国栋。张伟对他有些印象，是孙承宗提拔起来的务实派将领，虽非绝对心腹，但素来以谨慎忠诚着称。
杨国栋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伙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却隐隐透着精锐气息的“溃兵”，尤其在看到被护在中央、虽面容污秽却气度隐然的张伟时，瞳孔微微一缩。他并未立刻下马，而是抬手示意身后骑兵散开警戒，自己策马又前进了十余步，沉声喝问：“前方何人？为何在此荒郊野外逗留？可有路引文书？”
语气是标准的盘查口吻，但张伟注意到，杨国栋握缰的手很稳，眼神深处并无真正的敌意或诧异，反而像是在……确认什么。
张伟尚未开口，他身旁那名状态稍好的锦衣卫已踏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面沾满泥污、却仍能看出是北镇抚司百户制式的铜牌，高高举起，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镇抚司奉密旨办差！尔等何人部下？速报上来！”
杨国栋看到铜牌，脸上并无意外，反而似松了口气。他翻身下马，抱拳道：“原来是锦衣卫的上差。末将神机营参将杨国栋，奉兵部及孙阁老密令，率本部精锐一队，巡视京北诸道，接应……可能自北边返回的‘紧要人物’。”他刻意加重了“紧要人物”四字，目光再次瞥向张伟。
孙承宗安排的接应！张伟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看来孙承宗料到自己可能从燕山北线返回，且情况不会太好，预先布置了人手在外围接应。
“杨将军辛苦了。”张伟开口，声音因疲惫而略显低沉，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朕……正是你们要接应之人。”他此刻无需再完全隐瞒身份，面对杨国栋这个级别的将领和明显知情的接应部队，坦诚更能换取效率和忠诚。
杨国栋身躯明显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朕”字，还是让他瞬间单膝跪地，身后数十骑兵见状，虽不明具体，也齐刷刷下马跪倒一片。“末将杨国栋，叩见陛下！陛下……陛下龙体可还安泰？”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担忧。皇帝秘密离京数月，归来却是这般狼狈模样，身边仅剩寥寥数人，其中一人显然重伤昏迷，此中凶险，可想而知。
“朕无恙。沈指挥使为护朕受了重伤，需立刻医治。”张伟摆手让他起身，“此处非说话之地。杨将军，你部可能护送我等安全返京？需隐秘，不可惊动沿途官府及无关人等。”
“末将遵旨！”杨国栋毫不犹豫，“末将此来，正是为此！已备好几辆遮掩严实的辎重马车，就在后方五里处等候。请陛下及诸位随末将来。”他立刻安排几名亲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沈炼抬起，又分出两匹马让张伟和宋应星乘坐，其余人等或骑马或步行，迅速向接应点转移。
路上，杨国栋简单汇报了情况：“陛下，孙阁老与徐侍郎（徐光启）料定陛下北行必经艰险，且归期难定，恐京中生变，故半月前便密令末将挑选绝对可靠的二百精锐，以‘野外操演’为名，分批潜出京城，在昌平、顺义、怀柔一带隐秘驻扎、轮番巡逻，专司接应。陛下离京后，朝中……确有些不安稳的流言，但信王殿下与孙阁老、徐侍郎竭力压制，大体平稳。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数日前，王体乾王公公自凤阳回京后，动作颇多。他以整肃宫闱、清理魏阉余毒为名，联合都察院几位御史，连续弹劾了几名与南方采办案有牵连的工部、内官监官员，其中甚至有一位是信王殿下颇为看重的年轻干吏。证据确凿，信王殿下虽不愿，也只能依律处置。朝中因此有些议论，说王公公这是‘戴罪立功’，也有人说他是……借机铲除异己，安插亲信。”
王体乾果然在行动！而且手段高明，借清理“魏阉余毒”这面无可指摘的大旗，行排除异己、扩张势力之实。他主动揭发南方采办案，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递“投名状”，更是为了掌控调查方向，把自己的人摘干净，甚至趁机将可能知情或不受控的人打下去。
“信王如何应对？”张伟问。
“信王殿下处事公允，要求三法司与厂卫共同审理，不得屈打成招，也需查清背后是否另有主使。田尔耕田指挥使那边似乎也在暗中较劲，双方……有些角力。”杨国栋说得比较含蓄，但张伟能想象出朝堂之下暗流的激烈。
“辽东可有新消息？”
“有！陛下离京期间，建虏皇太极亲率主力，围攻大凌河城！辽东经略府急报，虏军中确有‘怪人’助阵，使用雷火利器，我军防守甚为吃力。孙阁老已紧急调拨一批新式火器（徐光启督造）和粮草北上，并擢升满桂为总兵，统一指挥前线战事。但……局势依然胶着，且辽东多地出现小股流寇，专袭粮道、散布谣言，疑似有白莲教匪混杂其中，与建虏遥相呼应。”
局面果然在恶化。“蜃楼”在辽东的渗透与搅局，比预想的更深入。
说话间，已抵达接应点。几辆看似普通的运粮马车，内部却经过改造，铺有软垫，且夹层有铅板（防能量探测？徐光启的手笔）。沈炼被小心安置在最舒适的一辆马车内，宋应星亲自照看。张伟和杨国栋同乘一车，便于继续交谈。
车队启程，沿着偏僻乡道，绕开城镇，向京城方向疾行。杨国栋行事周密，沿途早有安排好的歇脚点和替换马匹，确保速度与隐蔽。
车厢内，张伟简要向杨国栋说明了燕山之行的部分发现（隐去“归墟之眼”等核心秘密），强调了“蜃楼”势力对大明江山的实质性威胁，以及他们在北方（包括辽东）的活动。杨国栋听得脸色凝重，他虽知皇帝此番冒险必有惊天之事，却未料到涉及如此诡谲可怖的“非人”势力。
“陛下，若真如此，则我大明之敌，非止建虏流寇，更有此等魑魅魍魉！边关将士浴血，却要面对闻所未闻之邪术妖器……”杨国栋握紧了拳头，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深深忧虑。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团结一心，革新图强。”张伟沉声道，“杨将军，你今日接应之功，朕记下了。神机营乃京营精锐，火器之利，关乎未来战局。返京后，你需协助徐侍郎，加快新式火器的研发与列装，尤其是……能应对‘非常之物’的特殊弹械。此事可暗中进行，所需钱粮物料，朕会特批。”
杨国栋精神一振，抱拳道：“末将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一路无话，车队星夜兼程。两日后，深夜，车队悄然抵达京城北郊一处隶属于京营的隐秘庄院。孙承宗与徐光启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到张伟平安归来，两人都是老泪纵横，激动不已。尤其是看到沈炼重伤昏迷、队伍减员严重的凄惨模样，更知此行凶险万分。
众人来不及多叙别情，立刻进入正题。庄院地下建有密室，绝对安全。
孙承宗首先汇报朝局：“陛下，您离京这些时日，老臣与信王殿下勉力维持，朝政大体无虞。然暗流汹涌，尤以王体乾回京后为甚。他借清查之名，已先后罢黜、调离官员十七人，多为实权职位，虽皆有‘过错’，但其时机与针对性，不得不防。田尔耕与其暗中较量，互有胜负，但王体乾占着‘清理积弊’的大义名分，且行事缜密，暂时奈何他不得。”
徐光启则补充了技术层面和辽东的坏消息：“陛下，慈宁宫地下监测显示，‘蓬莱’方向能量波动频率近期显着增加，且强度有上升趋势。辽东前线回报，虏军‘怪人’所使用的雷火，其能量特征与‘海月晶’及西苑裂隙残留物有相似之处，但更加狂暴不稳定，疑似粗劣仿制品或未完全控制的泄漏。臣已加急研制针对性探测器和防护装备，但量产还需时间。”
张伟将燕山所得——主要是“星髓”碎屑罗盘、陨铁样本、以及关于“悬镜碑”封印和“归墟之眼”的危机（隐去老者具体信息）——告知二人。两人听闻“星坠之地”真相竟如此骇人，且封印即将失效，皆惊骇莫名。
“一年半载……”孙承宗喃喃道，面色灰败，“此乃倾天之祸啊！”
“未必没有转机。”张伟拿出那“星髓”罗盘，“此物能感应污染、引导地气，或许能用于加固封印，或研制对抗‘蜃楼’能量的武器。徐先生，宋应星，你们需全力研究此物与样本。孙师傅，朝中之事，需加快布局，我们必须尽快掌握主动，集中资源应对此劫。”
徐光启郑重点头，接过罗盘和样本，如获至宝。宋应星虽疲惫，眼中也重新燃起研究之火。
孙承宗沉吟道：“陛下，欲破此局，需内外并举。内，必须尽快遏制王体乾，厘清朝局，将力量拧成一股绳。外……辽东战事需稳，但更关键的，或许是……”他看向张伟，“陛下在燕山既知‘蜃楼’来自海外‘蓬莱’，且其活动与海路密切相关，那么，我们是否应将更多目光投向海上？老臣听闻，东南海疆近来亦不太平。”
就在这时，密室门外传来急促而有节奏的叩击声——是最高级别的紧急密报信号！
一名孙承宗的绝对心腹幕僚匆匆而入，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盖着特殊纹章（海浪中跃出一只狰狞龙首）的信函，气喘吁吁：“阁老！陛下！东南八百里加急密报！是……是郑芝龙的人，冒死穿过层层封锁送来的！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直达天听！”
郑芝龙！东南海商集团首领，未来纵横南洋的海上枭雄，张伟早已通过钱大有的渠道与其建立了初步联系，许以“皇家牌照”和合作前景。此时送来加急密报，定是出了大事！
张伟一把接过信函，撕开封漆。信纸是特制的防水油纸，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
“草民郑芝龙，百拜泣血上奏皇帝陛下：南洋巨变！吕宋以西、满剌加海峡，近两月忽现数艘巨大‘鬼船’，形制非中非西，通体幽蓝，无帆无桨，行如鬼魅！此等鬼船专袭商队，尤其劫掠我大明及佛郎机（葡萄牙）、红毛夷（荷兰）商船，所过之处，船只人员尽数失踪，只余空壳漂浮，内中货物钱财却分文未动，诡异至极！彼辈更在南海星散岛屿建立据点，驱役土人，开采奇异矿脉（疑似‘阴髓铁’、‘海月晶’之类）。近日，其触角已伸至澎湖、台湾左近，似有觊觎我东南海疆之势！更可怖者，有死里逃生之水手言，曾见鬼船甲板之上，有‘人’形生物活动，身着奇装，眼放幽光，绝非善类！东南海路乃我大明财赋、商贸命脉所系，今遭此不明强敌窥伺，危若累卵！草民虽纠合船队抵抗，然彼船坚炮利（其炮火非同寻常），行动诡谲，难敌也！恳请陛下速遣能臣干将，调拨精兵利器，南下定海靖疆！迟则……东南门户洞开，财富尽丧，后患无穷矣！郑芝龙，顿首再拜！”
信末，还附了一张简陋却触目惊心的海图，标注了“鬼船”出没区域和疑似据点。
密室内，一片死寂。
“鬼船”……幽蓝……无帆无桨……劫掠商船却不要钱财……开采奇异矿脉……眼放幽光的人形生物……
所有的特征，都指向同一个答案——“蜃楼”的海上力量！他们不仅在陆地上渗透搅局，更将触角伸向了浩瀚海洋！而且，已经开始在东南沿海，大明最柔软也最富庶的腹部，进行实质性的扩张和资源掠夺！
燕山的“归墟之眼”，辽东的“怪人”，东南的“鬼船”……“蜃楼”的攻势，竟是陆海并举，全面开花！
张伟缓缓放下信纸，目光扫过孙承宗、徐光启惊愕的脸庞，又看向手中那微微发光的“星髓”罗盘和怀中的星图碎片。
陆上的困局尚未解开，海上的烽烟已然燃起。
而时间，似乎永远站在敌人那一边。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密室中清晰地响起：
“传朕旨意：三日后，朕要召见郑芝龙派来的信使。同时，秘密筹备南下事宜。”
“这盘棋，陆地要守，海洋……也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