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最深处，铁与石构筑的绝对寂静中，唯有水滴声和粗重非人的喘息断续可闻。特制的精钢铁笼内，被朱砂铁链捆成粽子、额头贴满黄符的御马监草料库掌司——现在或许该称之为“畸变体甲三”——正在经历着可怖的潮汐。他裸露的皮肤下，暗金色纹路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随着呼吸明暗起伏，时而潜伏，时而暴起，将皮肤顶出诡异的凸起。他的头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双眼在浑浊与猩红之间切换，喉咙里挤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夹杂着“蓬莱……降……罚……”、“圣……尊……永恒……”等破碎词语。
徐光启站在铁笼外三步处，身罩特制的浸药白袍，面覆多层细纱，手中持着一个改造过的、前端镶嵌着水晶透镜的铜制长杆，小心翼翼地将杆尖探入笼内，对准畸变体手臂上一处纹路最密集的区域。长杆末端连接着几个琉璃瓶和一组复杂的簧片齿轮，正在缓慢收集着空气中散逸的微弱能量波动和……生物信息。
“能量活性……呈周期性脉冲式爆发，与‘龙喑’核心频谱相似度87，但混有强烈的人类生命磁场残留及……未知的引导性信息编码。”徐光启一边观察着手中简陋仪表（由宋应星临时改装）的颤动，一边低声对身旁全身包裹在防护中的田尔耕说道，“其污染程度极深，已侵入骨髓脑髓，逆转可能微乎其微。但正因如此，他体内很可能残留着‘污染源’或‘控制端’直接接触的印记。”
田尔耕隔着面罩，声音沉闷：“徐侍郎，可能问出什么？”
“常规审讯无效，他的‘人性’部分已被严重压制或污染。”徐光启摇头，小心调整着长杆角度，“但或许……可以通过‘共鸣’或‘追溯’的方式，尝试捕捉其污染瞬间或接受指令时残留的记忆碎片。这需要……刺激其污染核心。”
他示意助手递上一个铅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指甲盖大小、边缘锐利的“海月晶”碎片，以及一小瓶取自西苑裂隙边缘、封装在特殊溶液中的暗紫色能量残渣。
“用‘海月晶’碎片靠近其污染纹路，模拟‘蜃楼’能量源，或许能激发其体内残留的‘响应机制’。同时，用裂隙能量残渣作为‘引信’，尝试冲击其被污染的精神屏障。”徐光启解释着堪称疯狂的计划，“风险极大，可能引发其彻底狂暴、自毁，甚至导致污染外泄。但这是获取深层信息最快、也可能是唯一的方法。”
田尔耕沉默片刻，咬牙道：“陛下有令，不惜代价获取情报。但请徐侍郎务必做好万全防护，若有失控迹象……立刻将其彻底净化！”他所说的“净化”，意味着动用预先准备好的大量火药与猛火油，将这间特制牢房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化为灰烬。
徐光启凝重地点点头，开始操作。他用特制的镊子夹起一块最小的“海月晶”碎片，缓缓伸向铁笼。当碎片距离畸变体手臂仅剩寸许时，异变陡生！
畸变体猛地昂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全身暗金纹路骤然爆亮，捆缚他的朱砂铁链竟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表面的符文急速黯淡！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海月晶”碎片，充满了扭曲的贪婪与……臣服？
就是现在！徐光启另一只手果断将装有裂隙能量残渣的细长水晶管刺破，一滴粘稠的暗紫色液体滴落，精准地落在畸变体眉心！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畸变体全身剧烈抽搐，皮肤下的暗金纹路疯狂蠕动、汇聚，竟在其眉心被滴落处，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拇指大小的暗金色漩涡！漩涡中心，仿佛有无数细密的符号光影明灭！
徐光启手中的长杆末端，那些琉璃瓶内瞬间充满了污浊的气体，连接的簧片齿轮疯狂转动，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将全部精神力集中在长杆前端的水晶透镜上，透过那畸变的漩涡，试图“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碎片化的、扭曲的画面和信息流，伴随着强烈的精神污染，强行冲入他的感知：
——幽暗的水下，巨大的、非金属结构的阴影缓缓游弋……
——身穿混杂了明代官服与奇异装甲的身影，跪拜在一面流淌着星光的巨大玉璧（与孝陵地宫玉璧相似但更大）前……
——无数细小的、发着微光的“虫子”，从玉璧中涌出，钻入跪拜者的口鼻耳窍……
——一张模糊的、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王体乾？！）在光影交错中一闪而过……
——宏大的、冰冷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漫过：“……北地‘星伤’……‘钥匙’已动……启动‘归寂’协议……清除……所有‘变量’……”
信息流戛然而止！畸变体眉心的漩涡猛地炸开！暗金色的污血和能量碎片四溅！徐光启疾退，手中长杆应声而断！牢房内预设的、贴满符箓的铜镜齐齐爆碎！
而铁笼内的畸变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量，瞬间瘫软下去，皮肤下的暗金纹路迅速黯淡、消退，双眼中的猩红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死鱼般的灰白。他死了。在最后的能量爆发中，耗尽了所有生机，也似乎……彻底“格式化”了。
牢房内一片狼藉，刺鼻的腥臭与焦糊味弥漫。田尔耕扶住脸色苍白的徐光启：“徐侍郎，您没事吧？看到了什么？”
徐光启剧烈咳嗽了几声，擦去嘴角一丝血迹，眼中却充满了震惊与凝重：“水下阴影……星光玉璧……发光‘虫子’……还有‘归寂协议’……他们……他们似乎有一个完整的‘转化’或‘控制’体系！目标直指‘星坠之地’和陛下！王体乾……王体乾的脸出现了，虽然模糊，但……”
他话未说完，牢房厚重的铁门被敲响，一名锦衣卫千户在门外急报：“田大人！王公公带着司礼监的人来了！说是奉旨核查宫内用度，路过北镇抚司，听闻有要犯突生恶疾，特来关切！”
王体乾！来得这么快？！
田尔耕和徐光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在监视这里？畸变体刚刚“被净化”，他就到了？
“徐侍郎，您从暗门先走，回慈宁宫。这里我来应付。”田尔耕快速说道，同时示意手下清理现场，尤其是那断裂的长杆和收集的样本。
徐光启点头，在两名心腹掩护下，迅速消失在牢房侧壁一道隐蔽的暗门后。
田尔耕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牢门。门外，王体乾一身绯袍，面带恰到好处的忧虑，身后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司礼监随堂太监。
“田指挥使，听闻北镇抚司有重犯突发恶疾，奴婢奉旨盘查各监司，顺路过来看看。不知……可需太医？”王体乾目光扫过田尔耕身后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牢房门口，语气温和。
“劳王公公挂心。”田尔耕侧身，挡住大部分视线，脸上挤出一丝“疲惫”与“懊恼”，“是个南方案子的要紧人犯，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癔症，力大无穷，伤了几名弟兄，又口吐黑血……已然暴毙了。正要处置。些许小事，不敢劳动王公公和太医。”
“暴毙了？”王体乾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叹息道，“真是罪有应得。只是……死得这般蹊跷，田指挥使还需仔细查验，莫要留下什么首尾，污了北镇抚司的清名。需要司礼监出具文书或协助清理，但请开口。”
“多谢王公公体谅。此等污秽之事，不敢劳烦。下官自会处理干净。”田尔耕拱手。
王体乾深深看了田尔耕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方才牢房内发生的一切。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奴婢便不打扰田指挥使办差了。万岁爷近日静养，宫中务求安稳，田指挥使……辛苦了。”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去，步履从容。
田尔耕看着他消失在幽暗通道尽头的背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王体乾最后那句“辛苦了”，听起来格外意味深长。
同一天，黄昏。西苑，太液池畔，一处僻静水榭。
张伟负手立于栏边，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池水。沈炼肃立身后，低声汇报着“寻星”小队的最终名单和装备核查情况。
“……连臣在内，共计二十三人。皆已服用徐侍郎调配的‘清心辟邪散’，随身携带朱砂雄黄符包、特制护心镜、以及宋主事赶制的简易‘秽光’感应磁针。强弩十张，弩箭箭镞均经过特殊淬火并涂抹药剂；新式燧发手铳六支，弹丸内掺有鸡血石粉；刀剑兵刃亦重新淬炼过。宋主事的‘星力感应仪’初版及备用部件已封装，由他亲自携带。干粮、药物、攀援工具、夜视铜镜（效果有限）等一应俱全。全员已集中至西苑‘演武所’内侯命，对外称‘内操精选卫士，进行封闭演练’。”
张伟点头。这支小队，可说是集目前他所能调动的尖端技术与忠诚武力之大成，是对抗未知探索的利刃，也是他手中最珍贵的筹码之一。
“王体乾那边，有何动静？”他问。
“自北镇抚司离开后，他回了司礼监，一切如常。下午还去信王殿下处禀报了几件日常公务。但……臣安排在司礼监外的眼线回报，约一个时辰前，王体乾的心腹随堂太监悄悄出宫一趟，去了城东‘惠丰茶楼’，与一个做皮货生意的山西客商短暂碰面。具体交谈内容不详，但那人走后，茶楼伙计在其座位下发现一小截烧剩的、画着奇怪符号的纸灰，已秘密取回。”沈炼递上一片用油纸包着的黑色纸灰。
张伟接过，仔细看了看，符号残损难以辨认，但纸张质地细腻，绝非寻常。“盯紧那个山西客商，查清底细。王体乾……果然不会真的老实。”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引着徐光启匆匆而来。徐光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灼灼，将北镇抚司所见所闻，尤其是最后那“归寂协议”和模糊出现的王体乾面孔，低声禀报。
“归寂协议……清除所有‘变量’……”张伟咀嚼着这几个字，寒意丛生。“变量”显然指的是自己这个穿越者，以及自己带来的一切改变。这是“蜃楼”最高级别的清除指令？那么“第二序列”是否就是执行这“协议”的具体步骤？
“王体乾……”张伟看向那片纸灰，“他在这个协议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控制者？合作者？还是……另一个‘变量’？”
无人能答。
“陛下，还有一事。”徐光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蜡封死的小指粗细琉璃管，里面有一丝暗金色的、微微发光的絮状物。“这是从畸变体最后爆发时，收集到的能量凝结物，极度不稳定，但可能蕴含其污染源的部分特征。已交给宋主事分析。宋主事说……或许能从中逆推出某种‘中和剂’或‘追踪剂’的线索。”
张伟小心接过琉璃管，入手竟有微微的温热和脉动感，仿佛活物。“告诉宋应星，优先保障‘寻星’行动所需。此物研究，可同步进行，但务必注意安全。”
暮色渐浓，水榭中灯火次第亮起。张伟将琉璃管收起，目光投向东北方那片已然沉入暮霭的连绵山影。
“传令：今夜子时，‘寻星’小队自西苑西北角密道出宫。沈炼，你带队先行，在昌平州‘沙河镇’外的‘青龙桥’汇合点等待。朕会与宋应星稍晚出发，与你们汇合后，连夜北上，进入燕山。”张伟最终下令，“通知孙先生和信王，朕离宫期间，一切依计划行事。若有巨变，可启用‘金匮密旨’。”
“臣遵旨！”沈炼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徐光启担忧道：“陛下，您乃万金之躯，亲涉险地……”
“正因为是‘钥匙’，才必须去。”张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徐先生，宫内和辽东，就拜托你和孙先生了。记住，稳住就是胜利。等我们带回‘星坠之地’的秘密。”
徐光启深深一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水榭中重归寂静。张伟独自凭栏，望着池中初升的月影。怀中星图碎片传来稳定而坚定的共鸣，琉璃管中的暗金絮状物则在微微发烫，仿佛在预示着前路的凶险与机遇。
子夜将至。一场深入苍茫燕山、寻找失落星辰痕迹、并与时间及暗处敌人赛跑的生死之旅，即将开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西苑“演武所”封闭的大门内，一名刚刚被沈炼确认过名单、正在默默检查弓弦的年轻锦衣卫小旗，低垂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与那琉璃管中絮状物同色的、暗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