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昌平州外，青龙桥。
石桥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桥下无名溪水潺潺，远处黑黢黢的燕山山脉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凝视着这群不速之客。沈炼带着先行的二十二人早已等候在此，人衔枚，马裹蹄，除了溪流与夜风，再无半点声息。
张伟与宋应星在四名最精锐侍卫的护卫下，策马疾驰而至。没有多余寒暄，沈炼立刻上前，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一切正常。半个时辰前，北边山道方向有夜鸟惊飞，臣已派两人前去查探，暂无回报。另外……入夜后，山中雾气似乎比预料更重。”
张伟抬头望去，果然，燕山靠近山脚的林梢之上，已然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仿佛有生命的薄雾，正缓缓向下弥漫。这雾气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浑浊，与寻常山岚不同。
“宋主事，测一下。”张伟示意。
宋应星立刻下马，从马背特制的皮匣中取出“星力感应仪”的初版，嵌入星图碎片，调整方向对准燕山深处。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内环刻度缓缓转动，最终，磁针指向了雾气最浓的东北方向，但指针本身却在微微颤动，观测孔内的淡银色光晕也显得紊乱，边缘掺杂着丝丝难以察觉的暗灰色。
“陛下，方向确认。但感应受到干扰，读数不稳。这雾气……似乎含有微弱的、惰性的‘秽光’污染残留，虽然浓度极低，远不足以致畸，但可能长期弥漫，影响仪器精度和人的判断。”宋应星皱眉，“需服用加强版‘清心散’，并缩短使用感应仪的间隔，以防偏差累积。”
“分发药物，检查装备，准备进山。”张伟下令。时间紧迫，不能因雾而止。
就在这时，前去查探的两名锦衣卫如同狸猫般从林间窜出，神色严峻：“陛下，沈大人！前方三里，入山口处，发现异常！”
众人立刻戒备。沈炼问：“什么情况？”
“山口官道旁，有一处废弃的樵夫窝棚。棚内有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生过火，吃过干粮。但……”一名锦衣卫顿了顿，“地上有拖拽痕迹，延伸到旁边林子，我们跟进去十余丈，发现……发现三具尸体！”
“尸体？什么人？”
“看穿着，像是猎户或采药人。但死状……”锦衣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浑身干瘪，仿佛被抽干了血肉，皮肤紧贴骨骼，呈灰白色，眼眶空洞。最怪的是，尸体周围没有血迹，也没有野兽撕咬痕迹，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而且，尸体上有极淡的、正在消散的暗金色斑点。”
吸干？暗金斑点？所有人都想到了“龙喑”污染，但直接吸干血肉的死法，与之前见过的畸变、疯狂都不同。
宋应星急忙问道：“尸体附近，可有特殊气味？或残留的粘液、丝状物？”
“有股淡淡的……类似铁锈和腐烂蘑菇混合的怪味。地上有些湿滑，像是苔藓，但颜色发暗。”另一名锦衣卫补充。
宋应星看向张伟：“陛下，这不像已知的‘龙喑’污染直接致死，更像是某种被污染能量长期侵蚀、或经过‘蜃楼’技术改造后的……‘衍生体’或‘仆从’的捕食行为！这山中，恐怕不止有残留污染，还有活着的‘东西’！”
张伟心中一沉。还没真正进山，危险已现端倪。“处理掉尸体，掩盖痕迹。全体提高警惕，五人一组，交替掩护前进。沈炼，你带尖兵组开路，注意任何非自然痕迹、声音或气味。宋应星，你跟我居中，随时监测能量变化。”
队伍再次开拔，如同一把黑色的匕首，悄然刺入燕山浓重的雾气与黑暗之中。
山路崎岖，越往里走，雾气越浓，能见度降至不足十丈。古木参天，枝丫在雾气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仿佛无数窥探的手臂。除了队伍刻意压抑的脚步声和喘息，山中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轻微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湿滑地面上蠕动的声音，时隐时现。
星图碎片在张伟怀中持续散发着稳定的微光，驱散着靠近他身体的些许寒意和不适，同时那指向性的共鸣牵引越发清晰。宋应星每隔一刻钟便使用一次感应仪校准方向，每次都能看到光晕尖峰坚定地指向东北偏东，深入雾海。
行进了约两个时辰，天色将明未明，雾气却未散，反而更加粘稠湿冷。前方开路的沈炼忽然打出停止手势，整个队伍瞬间凝固。
“陛下，前方地形突变。”沈炼返回，低声道，“是一片开阔的谷地，但谷中雾气颜色不对，呈淡黄色，且有……水声，不是溪流，更像是……沼泽冒泡的声音。感应仪有反应吗？”
宋应星立刻操作，只见观测孔内，代表星力共鸣的银色尖峰陡然增强，几乎要溢出镜片！但同时，尖峰周围弥漫开大片浑浊的、不断翻滚的暗黄色光晕，与谷中雾气的颜色如出一辙！
“就是这里！共鸣点就在谷中！但能量场极其混乱且……污浊！充斥着惰性但总量庞大的‘秽光’污染！那片谷地，恐怕就是‘星坠’的核心冲击区，经年累月，星辰之力与‘秽光’污染、地脉能量、还有此地的水土混合，形成了某种……‘沉星之泽’！”宋应星声音带着颤抖，既是恐惧，也是面对未知现象的研究狂热。
“沉星之泽？”张伟皱眉。
“类似古籍中记载的‘绝地’、‘毒瘴’，但性质更诡异。星辰坠落的冲击和残留能量改变了当地的地质与生态，而‘秽光’污染又与之结合，可能滋生出无法预料的危险，无论是自然还是超自然的。”宋应星快速解释，“我们必须进去，但务必万分小心，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雾气，都可能蕴含杀机。”
张伟略一思索，命令道：“沈炼，选五名身手最敏捷、眼神最好的兄弟，披双层油布，口鼻用浸药湿巾捂住，随朕和宋主事先行探路。其余人原地结阵戒备，没有命令，不得擅入谷地，尤其注意来自后方和两侧的动静。”
沈炼领命，迅速点出五人。张伟又让宋应星给每人分发了用琉璃小瓶装着的、取自畸变体的暗金色能量絮状物微量样品：“拿好，宋主事说这东西靠近同源污染或‘蜃楼’造物可能会有反应，也算个预警。”
七人组成的小型探察队，如同投入黄油的热刀，缓缓切入那淡黄色的浓雾之中。
一踏入谷地范围，感觉立刻不同。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山石，而是湿软、富有弹性的泥沼，每走一步都微微下陷，发出“咕唧”的声响。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那股铁锈与腐菇的混合气味浓烈了数倍，熏得人头晕。淡黄色的雾气在身周翻滚，即便有浸药湿巾，也感觉口鼻火辣。
更诡异的是视线。雾气似乎能扭曲光线，看远处的东西都模模糊糊，不断晃动，仿佛有无数影子在其中穿梭。耳边那沼泽冒泡的“咕嘟”声连绵不绝，时远时近。
宋应星的感应仪几乎在疯狂鸣叫，他不得不将其功率调至最低。星图碎片在张伟怀中滚烫，共鸣强烈，但同时也传来一阵阵强烈的“厌恶”与“排斥”感，指向谷地中心某个位置。
前行了约百步，脚下忽然一空！最前方探路的一名锦衣卫低呼一声，半个身子瞬间陷了下去！旁边同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其手臂，几人合力才将他拖出。只见他陷落处，是一个隐藏在苔藓和浮泥下的水洼，水面浑浊泛着油光，下面似乎很深。
“小心！地面不稳，用探棍！”沈炼低喝。众人抽出准备好的硬木短棍，每一步都先探虚实。
又走了几十步，宋应星忽然指着左前方一片相对干涸的黑色土地：“陛下！看那里！”
只见那片黑土地上，散落着几块大小不一的、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黑色石块，形状不规则，表面有熔融流动的痕迹，还嵌着一些细小的、仿佛水晶般的暗蓝色结晶体。而在石块周围，生长着一些颜色妖艳的、如同珊瑚又像菌类的紫红色植物，微微散发着磷光。
“是陨铁！还有伴生的‘星髓结晶’！”宋应星激动得声音发颤，“这绝对是‘星坠’的直接残留物！但……它们已经被污染了，光泽不对，那些植物也……”
他话未说完，异变突生！
那几株妖艳的紫红色植物突然无风自动，顶端猛地喷出一小团淡黄色的孢子雾！雾气迅速融入周围环境，而发射后的植物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
“闭气！后退！”张伟大喝。
但已经晚了少许。离得最近的两名锦衣卫虽及时闭气掩面，但裸露的手背和脖颈处沾到了几点孢子，皮肤立刻传来灼烧般的刺痛，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浮现出淡淡的暗金色网格状纹路！
“有毒！腐蚀性！带污染！”宋应星骇然，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用多种矿物和草药调配的“拔毒膏”递过去。两人咬牙涂抹，膏药与伤口接触发出“嗤嗤”声响，冒起青烟，剧痛让他们额头青筋暴起，但红肿蔓延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住了。
“此地不可久留！采集样本，立刻退回！”张伟当机立断。这里的危险超乎预料，不仅是环境，连“星坠”的残留物都成了污染源和陷阱。
一名锦衣卫用特制的铜钳小心翼翼夹起一小块最小的、未生长怪植物的陨铁碎片，装入铅盒。宋应星则用琉璃片刮取了一点暗蓝色结晶粉末和少许怪异植物的残骸。
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谷地中心方向，那浓得化不开的淡黄雾霭深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仿佛叹息般的嗡鸣！与此同时，众人怀中那装有暗金色能量絮状物的琉璃瓶，齐齐发出灼热的光芒，瓶壁甚至出现细微裂纹！
“有东西……被惊动了！在靠近！”沈炼瞬间拔刀，将张伟和宋应星护在身后。
浓雾剧烈翻滚，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其中穿行。咕嘟的水声变得密集而响亮。地面开始传来有节奏的、沉闷的震动。
“退！快退！”张伟厉声道。
探察队迅速向来路撤退。但身后的雾气翻涌得更急了，那低沉的嗡鸣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生命的“注视”感。
突然，前方的雾气中，也传来了异响！是留守队员方向的示警哨声！但哨声只响了半声，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短促的兵刃交击声和闷哼！
前后皆有变！
“结圆阵！保护陛下和宋主事！”沈炼嘶吼，剩下的五名锦衣卫瞬间将张伟二人围在中心，刀弩向外。
浓雾如同分开的帷幕，前方的景象隐约可见——留守队员似乎正与数个模糊的、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黑影交战！那些黑影动作僵硬却迅捷，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而后方，谷地中心方向，一个更加庞大、轮廓难以形容的阴影，已然迫近到数十丈内，淡黄色的雾气被它搅动得如同沸水！
绝境！
张伟握紧了星图碎片，准备拼死一搏。宋应星则死死抱着感应仪和样本，脸色惨白但眼神倔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很久没有说过人话的声音，突兀地在张伟脑海中直接响起，用的竟是一种极其古老、接近先秦的雅言腔调，但意思却能莫名理解：
“持‘钥’的后来者……勿要惊扰‘沉眠者’……速离‘星伤’……循……玉环山西侧……‘无雾小径’……可暂避……欲知真相……往北三十里……‘悬镜湖’底……寻‘观星台’遗迹……”
声音断断续续，说完便消失了，如同幻觉。
但张伟却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星图碎片，朝着西侧某个方向，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但异常清晰的“安全”与“指引”感！
玉环山？无雾小径？悬镜湖底观星台？
来不及细想！
“向西！突围！去玉环山西侧！”张伟用尽全力吼道，同时将星图碎片的一丝力量引导出来，化为一道微弱的银光，射向西侧雾气稍薄的方向！
仿佛响应一般，西侧的浓雾竟然真的自行分开了一条狭窄的、相对清晰的通道！虽然依旧朦胧，但比周围淡黄粘稠的雾墙好了太多！
“走！”沈炼毫不迟疑，一刀逼退一个扑近的雾中黑影，护着张伟等人向着那条“无雾小径”亡命奔去！
身后的庞大阴影发出不满的、如同泥沼翻滚般的低沉吼声，但似乎对那条小径有所顾忌，并未紧追，只是搅动着雾气，发出威胁的呜咽。前方的黑影也被留守队员拼死拖住。
七人狼狈不堪地冲入小径，身后的雾气迅速合拢，将厮杀声与恐怖的嗡鸣隔绝开来。小径蜿蜒向上，雾气稀薄，甚至能看到头顶黯淡的天光。脚下是坚实的岩石，而非泥沼。
他们沿着小径狂奔，直到彻底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声响，才敢停下来喘息。清点人数，探察队七人皆在，但人人带伤，尤其是那两名沾染孢子的锦衣卫，虽用药物压制，但状态萎靡。而留守的队员……生死未卜。
张伟靠着冰冷的岩壁，心脏仍在狂跳。他看着怀中光芒渐息的星图碎片，又望向北方那更加深邃的山影。
悬镜湖底……观星台遗迹……
刚才那个示警的神秘声音……是谁？
是敌？是友？
还是……另一个被困于此的古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