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一月初四,卯时初,北京城外。
晨雾未散,寒霜凝结在枯草与光秃的枝杈上,一片肃杀。陈静之一行人马不停蹄,在官道上卷起一路烟尘,直奔城门。远处,北京城巍峨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但那座沉睡的巨城,此刻在陈静之眼中,却仿佛一头即将苏醒的、充满危险的猛兽。
“国公爷!”守城的将领显然已经接到通知,看到陈静之的旗号,立刻下令开启城门,“您可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紧张。
“城中可有异动?”陈静之勒住马,急声问道。
“回国公爷,一切…一切如常。就是…”将领欲言又止,“昨夜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太后娘娘的梓宫(棺椁),今日辰时要移灵至景山寿皇殿停灵。礼部和内务府忙了一夜…”
移灵?陈静之心头一跳。按制,太后崩逝,梓宫确应移至寿皇殿停灵,接受百官和命妇祭奠。但在这个时候…“陛下呢?”
“陛下…陛下一直在坤宁宫守灵,听说身子不适,但坚持要亲自扶灵…”
“知道了。”陈静之不再多问,一夹马腹,“进城!直奔皇宫!”
马队穿过刚刚苏醒的街道,沿途所见,皆是一片素白,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不安。但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陈静之总觉得,这悲伤之下,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仿佛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他没有回府,也没有去兵部,而是直接来到了西华门。守门的侍卫看到他,立刻放行。“国公爷,冯公公吩咐过,您若回来,请立刻去坤宁宫见驾。”
坤宁宫外,白幡如雪,哀乐低回。大批的内监、宫女、以及礼部官员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准备移灵事宜。气氛肃穆而压抑。
冯保正在殿外指挥,看到陈静之,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急步迎了上来,“国公爷!您可算回来了!”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在殿内…”冯保的声音压得极低,“国公爷,有些不对劲…”
“进去说。”
两人走进灵堂。巨大的金丝楠木梓宫停放在正中,前面香烟缭绕。陈显身穿重孝,独自跪在灵前,背影看起来无比孤独和疲惫。
“陛下,靖国公回来了。”冯保轻声禀报。
陈显的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中的悲痛已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警惕所替代。“静之…你回来得正好。”他的声音嘶哑,“其他人,都出去。”
冯保挥手,殿内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殿门。
“皇兄…”陈静之上前一步,“臣在皇陵…”
“朕知道。”陈显打断他,目光锐利,“你的人,已经有一个提前回来报信了。朕…都知道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一样东西,“废太子的尸身…林妃的灵位…还有那个‘水镜’…呵呵…”他发出一声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原来如此…原来父皇和朕…一直都坐在一座火山上。”
“皇兄,”陈静之急道,“那个老者说,‘水镜’会在京城等着我。臣担心…他们会趁着今日移灵…”
“朕也担心。”陈显的目光投向殿外,“所以,朕已经做了安排。”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牌,“这是调动大内暗卫的金符。朕已经下令,所有暗卫,从现在起,全部听你调遣。”
大内暗卫,是直属于皇帝、负责最隐秘护卫和侦缉的力量,人数不多,但个个是高手。陈静之心头一震,“皇兄…”
“拿着!”陈显将金符塞进他手里,“今日移灵,路线漫长,人员复杂,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时机。朕不能拿母后的灵柩冒险,更不能拿这江山社稷冒险。静之,替朕…守好这一程。不管‘水镜’是谁,不管他有多大本事,给朕…把他揪出来!”
他的眼中,是帝王的决绝,也是兄长的信任。
“臣…遵旨!”陈静之重重点头,将金符紧紧握在手心。
“还有,”陈显顿了顿,“昱儿(太子)…朕已经让人将他暂时送到了奉先殿(皇家祠堂),由最可靠的人守着。你…不用分心。”
考虑得如此周全,可见皇兄心中的压力有多大。陈静之心中酸楚,“陛下放心,臣…定不让任何人惊扰母后英灵,也绝不让奸人阴谋得逞!”
“好。”陈显点了点头,“去吧。时辰…快到了。”
陈静之躬身退出灵堂。殿外,冯保已经等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两名身着灰色劲装、面无表情、气息内敛的中年男子,正是大内暗卫的两名统领。
“国公爷,”冯保低声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移灵路线沿途,我们的人已经全部就位。只是…”他的声音有些犹豫,“参与移灵和祭奠的百官、勋贵、命妇人数众多,其中…难保没有他们的人。”
“盯紧了。”陈静之冷声道,“尤其是那几个与江南牵连甚深、或是近日行踪可疑的。”他转向那两名暗卫统领,“两位,陛下已将金符赐予本公。今日,你们的人,全部听我号令。”
“卑职等谨遵国公爷号令!”两名统领躬身应诺。
“现在,”陈静之的目光扫过眼前肃穆而忙碌的场景,“告诉我们的人,眼睛都给我睁大了。任何风吹草动,任何可疑人等,宁可错拿,不可错放!”
“是!”
辰时正,沉闷的钟鼓声再次响起。坤宁宫宫门大开,六十四名身着素服的大力太监,抬着巨大的梓宫,缓步走出。陈显身穿孝服,手捧灵位,走在最前方。他的身后,是以太子陈昱为首的皇子皇女、嫔妃,再后面,是文武百官、勋贵宗亲。白色的人流,如同一条沉默的河,缓缓流出紫禁城,向着景山方向迤逦而行。
道路两旁,早已戒严。五城兵马司的士卒、京营的兵马,以及身着便装的“影子”和大内暗卫,密密麻麻地布置在沿途的每一个关键位置,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和周围的建筑。
陈静之没有跟在送葬的队伍中,而是登上了紧邻移灵路线的一座高楼。从这里,可以清晰地俯瞰整条街道。王大力和那两名暗卫统领侍立在他身侧。
“主上,一切正常。”王大力低声汇报。
陈静之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缓缓移动的白色人流,以及街道两旁黑压压跪倒的百姓。太阳已经升起,但阳光似乎无法驱散这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与紧张。
队伍行进到了东华门大街,这里是最繁华的地段,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街道左侧一座茶楼的二楼窗户,突然无声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对准了下方手捧灵位、缓步前行的陈显!
“陛下小心!”一直高度警惕的陈静之眼尖,一眼瞥见,厉声大喝!同时,他手中早已上弦的手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扣动扳机!
“嗖!”“噗!”两声几乎同时响起!
陈静之的弩箭后发先至,正中那扇窗户的边框,力道之大,竟将窗扇震得猛地关上!而那支射向陈显的毒箭,因为这一震,偏离了方向,擦着陈显的鬓角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了后面一名太监的肩膀上!那太监惨叫一声,脸色瞬间发黑,倒地抽搐不已——箭上淬了剧毒!
“有刺客!护驾!”冯保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
瞬间,整个送葬队伍大乱!百官惊呼,侍卫们疯狂地涌上前,用身体将陈显和梓宫团团围住。
“抓住他!”陈静之从高楼一跃而下,指着那座茶楼,“不要让他跑了!”
数十名“影子”和暗卫如同猎豹般扑向茶楼。与此同时,街道两旁的人群中,竟然又有数处爆发出骚乱!有人趁乱投掷火罐,有人高喊“陈显弑母,天诛地灭”的口号,更有人直接亮出兵刃,向着护卫的军士砍杀过去!显然,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多点袭击,目的就是制造混乱,甚至…刺杀皇帝!
“保护梓宫!保护陛下!”陈静之拔出佩刀,砍翻一名冲过来的乱党,“所有人,不许后退!格杀勿论!”
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街道。
陈显在重重护卫下,脸色铁青,但眼中却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杀意。“静之!不要管朕!给朕…杀光这些乱臣贼子!”
“是!”陈静之应诺一声,率领身边的精锐,直扑骚乱最激烈的几处。他的刀法凌厉,身手矫健,所过之处,乱党纷纷倒地。
就在此时,那座茶楼的二楼窗户再次打开,一个身穿青色文士袍、面戴白色面具的人影出现在窗口。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竟然直直地投向了高处的陈静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即使隔着面具和距离,陈静之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冰冷、怨毒,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水镜…”陈静之心中闪过这个名字。
那青衣人看了他片刻,忽然抬起手,对着他,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拇指与食指相扣,中指无名指小指伸直,形状有点像…一滴水?
然后,他的身影向后一退,消失在窗后。
“追!”陈静之不顾一切地向茶楼冲去。
当他带人冲上茶楼二楼时,那个房间已经空无一人,只在窗边的桌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瓶,瓶中装着少许清水。
陈静之拿起水晶瓶,瓶身冰凉。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下方的骚乱在训练有素的官军和“影子”、暗卫的联合镇压下,已经渐渐平息。街道上躺满了尸体,有乱党的,也有官军和无辜百姓的。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梓宫依旧稳稳地被抬着,陈显在护卫下安然无恙,只是脸色更加阴沉。
但陈静之知道,这只是开始。
“水镜”露面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他的挑衅,他的宣战,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而这场围绕着太后之死、废太子旧案、以及传国玉玺的惊天阴谋,终于…在这血色的黎明,掀开了最狰狞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