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透亮,由黛青转为鱼肚白,继而染上淡淡的金红。他们已完全离开了屯子的范围,深入了丘陵与森林的交界地带。空气越发清新,带着松针、泥土和晨露的味道。鸟儿的鸣叫从四面八方响起,清脆悦耳。
李越走在最前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和植被。进宝时而跑到前面探路,时而在路边草丛中嗅闻。图娅和小虎跟在后面,最初还有些离家的怅惘和面对未知的紧张,但很快被这庄严而生机勃勃的山林晨景所吸引,呼吸也随着步伐调整得平稳有力。
“从这儿开始,就算真正进山了。”李越在一处生着几棵老松树的山岗上停下,歇口气,也让马匹缓一缓。他指着前方层峦叠嶂、雾气缭绕的深绿色山脉,“咱们这次去的老垭子,在张广才岭的馀脉里头,路不近,得走两天。规矩,我再最后说一遍。”
图娅和小虎都肃然听着。
“第一,山路不说话,尤其不能说‘蛇’、‘虎’、‘倒’这些字眼,有忌讳。要交流,用手势,或者小声。第二,一切行动听我指挥,不许擅自离队,不许乱碰不认识的草木。第三,发现棒槌,要‘喊山’,用我教你们的话应和。系红绳‘固宝’,我来。谁也不许毛手毛脚。” 李越的目光格外严肃地扫过小虎,也看了看图娅,“记住了,咱们是来求山神爷赐宝的,心要诚,人要稳。”
“记住了,越哥。”小虎郑重地点头。
“记住了。”图娅也轻声应道,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索宝棍。
歇息片刻,继续赶路。随着日头升高,林间光影变幻,闷热起来。但走在浓荫下,又有山风不时穿过,倒也不算难熬。中午,他们在一处溪流边歇脚,给马饮水,人也就着溪水吃了些炒面糊和咸菜。进宝自己逮了只跳猫子吃了。
下午的路更难走些,经常需要牵着马攀爬陡坡,或者穿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图娅的体力到底不如两个男人,鬓角很快被汗水湿透,但她一声不吭,紧紧跟着。小虎有时想帮她拿点东西,被她摇头拒绝了。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这里有一小片平坦的草地,旁边有清澈的山泉。李越和小虎熟练地卸下马匹的负重,捡柴生火。图娅则拿出铝饭盒,就着泉水清洗,准备加热咸菜和干粮。进宝在营地周围巡视。
篝火燃起,驱散了林间傍晚的湿寒和渐起的暮色。火光映照着三人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简单的晚饭后,李越安排守夜顺序:上半夜小虎,下半夜他自己。图娅则被要求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林,繁星点点,银河横亘。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近处是篝火噼啪的轻响和山泉的淙淙声。
图娅躺在铺了油布和薄褥的地铺上,盖着件旧外套,望着头顶被树冠切割成碎片的璀灿星空,第一次在如此深邃的野地过夜,心里却没有多少害怕,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和融入感。她摸了摸枕边冰凉的枪身,又想起儿子睡梦中恬静的小脸,慢慢闭上了眼睛。
李越坐在火边,慢慢擦拭着索宝棍,听着小虎在营地边缘轻微走动的脚步声,看着跳跃的火苗,眼神深邃。
第一天,平安度过。更艰险、也更充满希望的路程与查找,还在前方。山神爷的宝藏,就隐藏在这片浩瀚、沉默而又充满灵性的老林深处,等待着有缘人的叩访。他们的索宝棍,即将真正开始敲击这片古老的土地。
就这样三人又连续走了五天。六天的跋涉,把人马最后一丝浮躁和急切都磨平了,只剩下一种接近本能的、沉默前行的轫性。当李越在一处地势略高的石砬子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那片仿佛能将光线都吞噬进去的、无边无际的墨绿,低声说“到了,前面就是大顶子山”时,图娅和小虎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敬畏和茫然的心悸。
太深了。他们这辈子,从未深入到如此“里面”。空气在这里似乎都有了不同的重量和味道——浓郁到发苦的松柏树脂气息、亿万落叶腐烂发酵形成的、带着微甜酒意的腐殖土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万物生长又寂静无声带来的、沉甸甸的“静”。
没有鸟叫。或者说,没有近处清淅的鸟叫。偶尔从极遥远处传来一两声尖锐短促的、不知名的禽鸣,反而将这片空间的寂静衬托得更加深广、更加令人不安。连风,似乎都只在极高的树冠层上流动,发出沉闷的、遥远的涛声,地面上只有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带不起一片枯叶。
“这地方……”小虎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静得吓人。”
图娅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背上的枪带,目光掠过那些需要数人才能合抱、树皮斑驳如龙鳞的参天古木,以及纠缠在巨木之间、藤蔓密织如同罗网的阴暗空间。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索宝棍上,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大顶子山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一片横亘在视野尽头的、沉默而庞大的山体。它象一头蛰伏了亿万年的远古巨兽,墨绿色的皮毛在清晨稀薄的雾气中起伏、延伸,直至与灰蓝色的天际线融为一体。
李越的神情是最凝重的。他买的那张地图,在此地已完全失去了参照意义。眼前的一切,与图册上那些简略的线条和标注,根本是两个世界。六天的路程远超预计,不仅是对体力的考验,更意味着他们携带的干粮、马匹的耐力、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缓冲空间,都比原计划紧张了许多。
“不能急着往里闯。”李越的声音低沉而清淅,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外围找个稳妥地方扎营。休整一天,也摸摸这地方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