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千斤粮食,在这个青黄不接的盛夏,无疑是一笔厚重的实利。这既是分家的福利,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李越家放弃好田的一种“补偿”或者说“安抚”,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李越没推辞:“谢谢屯长,谢谢队里想着。”
事情说完,王满仓又喝了一碗水,却没有立刻走的意思。他尤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问:“李越,你跟叔透个底,你要那么大一片草甸子,到底想整啥?养马?养那几只飞龙野鸡,可用不了那么大地方。”
李越笑了笑,笑容在夏日午后的光影里显得有点深邃:“屯长,那地方现在看是烂泥塘。可挖了排水沟,平整出些台子,就是现成的草场。夏天草嫩,冬天还能打草垛。枣红马需要跑开,以后说不定还想试试养点鹿。地方大点,总没坏处。慢慢收拾,慢慢规划。”
他没说太多具体的,但“养鹿”这个词还是让王满仓眼皮跳了跳。养鹿?那可是更精细、也更值钱的营生。他再次深深看了李越一眼,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你有成算就好。反正地给你用了,怎么用,看你本事。不过记住,稳当点。”
“我明白,屯长。”
送走王满仓,李越站在屋檐下的阴凉里,望着西边。烈日下,那片草甸子蒸腾着隐隐的水汽,芦苇荡绿得发黑,知了的喧嚣从那边传来,更显空旷。一百六十二亩。使用权。交钱顶公粮。近两千斤粮食落袋。
夏天,生产队“分家”的锣鼓,在他这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尘埃落定。他没有得到一分传统意义上的“好田”,却握住了一片充满未知可能的、广阔的未来。
堂屋里传来孩子醒来的细微哼唧声,和图娅轻柔的安抚声。
李越转身回屋,心里已经开始勾勒排水沟的走向,以及第一批该圈出多大地方来建鹿舍。汗水还在流,但心里头那点燥热,已经化为了清淅的、破土而动的力量。
七月的热浪裹着草甸子特有的、混杂着水汽与腐殖土的气息,一阵阵扑在李越脸上。他站在自家后院那道新扎的篱笆边,目光越过稀疏的柳条,投向眼前这片他家的潦阔土地。
一百六十二亩。
这个数字在心里滚了几滚,沉甸甸的,却点燃了某种滚烫的、名为“蓝图”的东西。之前是为了争下这片地,心思多在算计和说辞上。如今真的落定了,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洼、茂密得近乎蛮荒的芦苇、东一簇西一簇的灌木丛,以及其间起伏的草甸子,那份属于猎人和开拓者的本能,开始蠢蠢欲动。
这不是田,是疆域。
老丈人巴图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站在他身旁,同样默默望着。自从牲口分完,喂马的活计没了,老汉明显清瘦了些,倒不是身体不好,而是那股子几十年如一日的、被需要、有职责的“劲儿”一下子泄了,精气神儿也跟着有些萎顿。每日除了抽旱烟,就是侍弄后院那点菜地,或者对着空荡荡的旧牲口棚发呆。图娅妈私下跟李越念叨过好几回,说老头子心里空落落的,吃饭都不香。不过老丈人比屯长强不少,屯长的落差更大,在屯长看来这样下去这个国家没有他们这些屯长的管理,眼看着就要不行了都。
李越看在眼里,心里早有计较。此刻,他看着眼前这片需要征服的“疆域”,再看看身边这位经验丰富却无处着力的老牧人,一个清淅而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
“爹,”李越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淅,“您看这片草甸子,要是收拾出来,象不象一片小草原?”
巴图吧嗒了一口烟,眯着眼:“草原?水多了点,草杂了点,跟真正的草场比,差着意思。不过……地方是真够大,敞亮。”
“是啊,敞亮。”李越接过话头,语气里带上了一种鼓动的热切,“光敞亮可不行。咱得把它变成真正有用的地方。我琢磨着,第一步,得先把它圈起来。”
“圈起来?”巴图转头看他,“拿啥圈?这老些地,打木桩子拉铁丝网?那得费多大功夫,多少料?”
“不打木桩,也不拉铁丝网。”李越摇摇头,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咱们砌墙。砌红砖墙。”
“红砖墙?!”巴图手一抖,烟袋锅差点磕着,“你疯了?一百好几十亩地,四边围起来,那得多长?得用多少砖?那得多少钱?!” 老汉被这异想天开震得声音都变了调。红砖,在这年头,在这屯子里,那是盖正经房子才舍得用的金贵材料!拿来垒牲口圈的墙?还是围一百多亩地?这简直……
“钱的事,我想办法。”李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砖,我去找胡胖子弄,他有门路。运输,也能想办法。但这活儿,爹,非得您来牵头掌总不可。”
“我?”巴图愣住。
“对,您。”李越看着老丈人的眼睛,目光诚恳而信任,“砌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更是个操心活。怎么放线,怎么找平,怎么安排人手,怎么省料又结实,这里头学问大了。咱们屯里,会砌墙的瓦匠有,但能统筹这么大工程的,除了您,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您喂了半辈子牲口,垒个结实耐用的圈舍围墙,您最懂牲口的脾性,知道怎么围才安全、才合适。这不是种地,这是建咱们自家的‘马场’、‘鹿场’!”
“马场……鹿场……”巴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光点亮起来。那是一种被需要、被托付、而且是与自己毕生技艺相关的重托所带来的光彩。腰杆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些。
“等墙圈起来了,里面水洼子该填的填,该挖沟排水的挖沟,高处平整出台子。”李越继续描绘着,语气充满向往,“到了秋后,山里的野物肥了,活动范围也大了。我带着进宝它们进山,想法子,多弄些活的回来——梅花鹿、马鹿,哪怕是狍子也行!咱不杀,咱养起来!就养在这草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