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后半段,话题转开,但气氛总有些微妙。王满仓吃完告辞,走在暮色里,脑子里还在翻滚着“三十亩好田换草甸子”的事,怎么想都觉得离谱,可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李越这步棋,或许藏着看不透的深意。
送走屯长,关上院门。老巴图在院子里站定,望着西边那片在暮色苍茫中显得无边无际的草甸子黑影,低声问:“三十几亩好地……换那个,真值?”
李越站到老丈人身旁,同样望着那片黑暗,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爹,好地是命根子,但得会伺候。咱们的命根子,不只在土里,更在手里这杆枪,在后院这些活物,在脑子里的盘算。那草甸子,是不打粮,可它能养出比粮食更金贵的东西,能圈出咱们自家说了算的一片天。三十几亩地,绑住的是咱们俩的力气和工夫;一百多亩草甸子,放开的是往后十年、二十年的活路和盼头。您说,值不值?”
老巴图沉默地听着,望着,那片沉寂的、被所有人视为无用之地的草甸子,在他眼里仿佛渐渐有了不同的轮廓。喂了大半辈子集体的牲口,或许,真的可以试着去经营一片属于自己的、更广阔的天地了?
七月的日头,毒。晒得屯子里的土路发白,晒得老榆树叶子打了卷儿,连狗都趴在阴凉地里吐着舌头,懒得动弹。可屯部院墙外头那棵大杨树上,知了却叫得撕心裂肺,一阵响过一阵,吵得人心头莫名燥得慌。
李越刚给后院的飞龙棚子遮完一层新割的苇子帘子,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褂子湿了大半。他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就看见屯长王满仓顶着日头,顺着屯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个旧草帽扇风,脸上的油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这天儿,真够劲儿。”王满仓走到李越家院门口,先喘了口气,才迈步进来。
“屯长来了,快屋里坐,凉快凉快。”李越引着王满仓往屋里走,堂屋地上洒了水,阴凉不少。图娅刚哄睡了孩子,见状忙去倒凉开水。
王满仓没急着坐,先伸头看了看里屋炕上熟睡的娃娃,脸上露出点笑模样:“这孩子,见风长,胖乎了。”这才接过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下去,长长舒了口气。
“屯长,那事儿……有准信了?”李越等他缓过来,才开口问。他问的是用三十多亩好田份额置换西边草甸子的事。
王满仓放下碗,抹了把嘴,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从怀里掏出那个卷了边的笔记本。“开了三次会,吵吵了不知多少回。”他翻开本子,手指点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记录,“李越啊,你那个‘换地’的提议,队里……同意了。”
李越心里定了,脸上却没太显露,只是点点头:“让屯长和队委们费心了。”
“费心?”王满仓苦笑一声,摇摇头,“何止是费心。头一回说,差点让人把我当疯子轰出去。都说哪有拿金疙瘩换土坷垃的道理?等弄明白你不是开玩笑,是真要拿实实在在能打粮的好田,去换那夏天蛤蟆吵坑、冬天冻裂冰壳的烂草甸子……”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越:“好些人看你的眼神,就跟看二傻子差不多。不过,嘀咕归嘀咕,等回过味儿来,尤其是那些家里儿子多、孙子眼看长大、就嫌地不够分的人家,那脸色可就变了。后两次开会,催着定下来的声音,比反对的还大,生怕你睡一觉反悔。”
王满仓说着,自己都觉得这事透着荒诞:“按规矩,你家五口人,该分三十七亩半一等好田。现在,这些地收归队里,重新分配。西河套边上,从你家后院墙根起,往西一直到老毛柳那片,连水洼带高岗,总共一百六十二亩草甸子、芦苇荡,以后就划归你家使用。地契文书暂时没有这个说法,但队里、公社都会有记录,承认这块地的使用权归你李越家。前提是,不能撂荒,得利用起来。”
他特意强调了“使用”和“利用”,这也是会上争论后达成的共识——地是集体的,但使用权和收益权,在符合政策的前提下,可以长期归李越家。这已经是这个年代、这个小山屯能想出来的最“灵活”也最稳妥的办法了。
李越听得很仔细,尤其关注了“一百六十二亩”这个数字和“使用权”的定性。比他预估的还大些,足够了。他沉声问:“那公粮任务呢?这块地种不了粮食,我们五口人的公粮……”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王满仓脸色更严肃了些,“地这么换了,你们家的公粮任务,按理说也不能免。可这草甸子出不了粮食,你们拿什么交?会上也有人提这个。我的意思是,要不,你们家还是得象征性分点能种粮的边角地?”
“不用。”李越回答得干脆,“屯长,公粮我们交,但不交粮。我们交钱。按今年公粮的折价款,该交多少,我们直接交钱给队里,或者由队里代交上去。这样,既不占用好田,也不眈误国家任务。您看行不行?”
“交钱?”王满仓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心里盘算起来。这倒是个办法!如今虽然主要还是交实物粮,但个别特殊情况,折征代金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李越家这种情况,特殊又特殊,交钱确实是最省事的法子。关键是,李越家显然拿得出这笔钱。
“你……真想好了?这可是一年一年的,只要政策不变,就得交。”王满仓确认道。
“想好了。交钱,省心。”李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王满仓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行!你肯交钱,这事最大的一个疙瘩就算解开了!队里也好跟上面交代。”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李越这是用钱买自由,买时间,买那片广阔天地的发展空间。这气魄,屯里找不出第二家。
“还有最后一件事。”王满仓合上本子,“队里仓库还有些往年结馀的粮食,按人头分一点,算是‘分家’的尾声。你家五口,能分差不多两千斤,主要是玉米、高粱,还有点豆子。回头你找车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