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他记忆里某些地方初期的混乱与激烈冲突不同,更符合五里地屯这种相对闭塞、屯长威望尚在的基层现实。是润物细无声的渗透,而非暴风骤雨的颠复。
晚饭时,老巴图从生产队干活回来,脸色有些复杂。他闷头扒了几口饭,才开口:“今儿个,队里干活,气氛不一样了。王满仓没明说,但活计派下来,直接划了片,说这片谁家负责,那片谁家管。工具……也让各家自己多上心。”
丈母娘盛汤的手顿了顿:“这就算是……分了?”
“算是个开头吧。”老巴图叹了口气,“说是给自己干,劲头是足了些。可往后,真就各顾各了?遇到天灾虫害,还能指望队里?”
图娅抱着孩子,轻声说:“爹,先看看。总归是个变化。”
李越给老巴图夹了块肉:“爹,别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家劳力不算差,我还有打猎的手艺,饿不着。”他顿了顿,象是随口提起,“等过些天,地界划清楚了,咱家前院这块,还有房后那片小坡,我看都能拾掇出来。进宝的崽子也大了,往后看家护院、巡山赶牲口,都能顶上了。”
他没说更深的话,比如《赶山图鉴》,比如老兆头,比如更长远的发展。现在,还不到时候。但“分家”这个口子一开,很多事情,就有了操作的空间和名义。
夜里,李越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图娅和孩子均匀的呼吸,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屯子里异常安静,但在这寂静之下,他能感觉到一种蠢蠢欲动的能量在积聚、在流动。土地、山林、牲口、工具……这些曾经归于集体、模糊了个人印记的生产资料,即将或者正在,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重新与一个个具体的家庭、具体的人绑定。
他的机会,真正来了。
不再是偷偷摸摸的狩猎和黑市交易,而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规划家庭生产,扩大养殖,尝试种植经济作物,甚至……利用他对山林的了解和那本图鉴,查找更可持续的财富来源。
韩老栓那边,也可以有更明确的说法了。不是简单的“帮忙拾掇山货”,而是可以谈合作,谈分工,甚至未来共同承包一小片山林,进行有计划地狩猎或采集。
一切都将不同。
他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图娅身上。图娅在睡梦中动了动,更紧地依偎过来。
李越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
暗流已至,水面将开。
而他这条重生回来的鱼,早已看清了水下的礁石与航道,只等潮水涌起,便可乘风破浪,游向更广阔的深水区。
明天,该去镇上看看韩叔,也顺便……探探更确切的风声了。生产队“暗地分家”的消息,应该也传到镇上了吧?巴根那里,或许能听到更上层的一点动静。
第二天,天刚擦亮,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李越给枣红马备好鞍子,马蹄铁敲在屯子寂静的土路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朝着横河子镇方向去了。
他走得早,是想避开屯里可能已经冒头的议论和骚动。镇子还沉浸在寻常的清晨里,赶早集的、上班的、上学的,人流稀疏,各自忙着自己的生计。供销社刚卸下门板,国营食堂的烟囱冒出第一缕青烟。李越牵着马走过,目光扫过那些平静甚至有些麻木的面孔,心里明白,五里地屯那点“暗地里分家”的动静,还没传到这儿,或者说,传到了也没掀起什么波澜——镇上吃商品粮的居多,对土地和牲口的心思,远不如屯里人热切。
他径直去了韩家。韩老栓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就着晨光,慢吞吞地收拾一堆晒干的蘑菇,把它们按品相分拣到不同的簸箕里。那条伤腿直直地伸着,动作有些僵硬迟缓,但脸色比上次见时好了不少,至少那股子灰败绝望的气息淡了。
看到李越,老汉停下手里活计,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容:“这么早?吃了没?”
“吃了,韩叔。”李越把马拴在门外的树上,走进院子,“来看看您。腿感觉咋样?还疼不?”
“疼是免不了的,阴天更甚。”韩老栓拍拍膝盖,“不过心里松快多了。你上次留下的……咳,那个钱,让你婶子把该还的旧帐都还了,家里宽裕不少。这几天,我也试着按你说的,把家里以前存的一些旧皮子拾掇拾掇,手还没生。”他指了指旁边一张已经初步鞣制过的灰狗子皮,毛色光亮,板子柔软。
李越拿起皮子看了看,点点头:“手艺在呢,韩叔。这皮子拾掇得真好。”他没提生产队分家的事,韩老栓腿脚不便,消息闭塞,提了徒增烦恼。只是闲聊了几句家里的近况,问了问小虎,又留下些从家里带的鲜菜,便告辞了。
从韩家出来,李越牵着马在镇上慢慢走了一圈,耳朵里灌满了市井的嘈杂,却没听到一句关于“分田到户”的正式议论。看来,上头的风声虽然隐约传到了基层,但真正落到纸面上、变成可以公开谈论的政策,还需要时间。五里地屯那种“暗地里进行”,恐怕是王满仓这样的基层干部,在夹缝中摸索出来的、最稳妥也最无奈的应对。
也好。李越心想。由着他们先闹腾,自己正好观察,谋定而后动。
他翻身上马,返回五里地屯。离屯子还有二里地,就感觉气氛不对了。往日里这个时间,该下地的下地,该忙家务的忙家务,屯子里应该很安静。可今天,远远就听见屯子中心方向传来嗡嗡的、聚集了许多人说话的嘈杂声,象一锅将开未开的水。
李越心头一动,没直接回家,而是先把枣红马牵到了老丈人家。老巴图正蹲在自家院门口抽旱烟,眉头紧锁,看见李越和马,招了招手。
“爹,屯部那边咋回事?吵吵嚷嚷的。”李越把马拴好,走过去问。
老巴图重重磕了磕烟袋锅子,叹了口气:“还不是分家那档子事!昨天闹着分了田,今天那几个半大小子,还有几户劳力多、心思活的,就又凑到屯部去了!这回,是要分牲口!”
李越眼神一凝:“分牲口?队里那几匹马,还有牛?”
“就是!”老巴图语气里带着不满和担忧,“那几匹马,尤其是你经常骑的枣红马和那匹青骢马,是队里最好的脚力,耕地拉车都指着它们。还有两头牛,正是壮年。这帮人,眼睛都盯着呢!说什么既然田都暗地里分了,牲口农具也得跟上,不然怎么种地?”
“屯长怎么说?”
“王满仓?”老巴图摇摇头,“他还能咋说?昨天默许了分田,今天再硬拦着牲口,说不过去。我看他那样子,也是骑虎难下。这会子正在屯部扯皮呢,怎么分,按什么分,吵成一锅粥了。有人要马,有人要牛,还有人想折算成钱……乱套了!”
李越听着,心里那点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淅起来,像被这混乱的吵闹声擦亮了一样。
牲口……他们不提,自己还真不好主动去要。毕竟名义上,他现在是“猎户”,主要交肉食任务,对耕畜的须求不象纯粹种地的农户那么理直气壮。可现在,他们自己提出来了,把这潭水搅浑了。
机会。
他几乎没有任何尤豫,就对老巴图说:“爹,要是真分牲口,别的我不管,我就要枣红马。”
老巴图愣了一下,看向拴在自家篱笆上正悠闲甩着尾巴的枣红马。这马跟了李越有段时间了,确实灵性,脚力好,性子稳,更重要的是……老巴图想起李越说过,这马认得“熊招手”,上次李越能躲过一劫,这马的预警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