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的,则是家里这片天地。后院有鹿有狗,前院却空荡荡的,除了晾衣绳和几堆柴火,就是硬实的黄土地。某天下午,他看着那片空地,心里忽然动了念。以前光顾着山里刨食,家里吃饱穿暖就行,没想过经营。如今有了孩子,图娅身子也需要长期调养,光靠猎物和买粮,总觉得少了点扎根的踏实感。
他找来铁锹和镐头,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在前院靠近东边、阳光最好的地方,划出了一块大约二分大小的地。土很硬,结着板结的土块,他一锹一锹地翻,一镐一镐地敲碎,捡出里面的碎石草根。丈母娘看见了,也没问他要干啥,只是第二天默默烧了更多草木灰,又去自己后院马圈旁边挖了些腐熟的粪肥过来,帮他掺进土里。
地整好了,松软黝黑,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甜气息。李越去镇上供销社,买了些菜籽——小白菜、菠菜、小葱,还有几棵茄子和辣椒苗。他照着记忆里模糊的、母亲侍弄菜园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撒籽,栽苗,浇水。动作生疏,却异常认真。
日子就在这锁碎而平实的劳作中滑过。其间,他只正经进了一次山。目标明确,就是为了完成和屯里约定的那三百斤净肉任务,顺便给自家也补充点油水。他没往深处去,就在屯子附近的山林外围转了转,运气不错,遇到一小群野猪。他挑了两头体型适中、一看就肉厚膘肥的老母猪,干净利落地放倒。开膛处理,将其中一头半的肉仔细分割好,割肉的时候肋骨的肉特意多留了点,排骨吃起来味道不比肉差,让老巴图带去交给了屯长王满仓,抵了工分。剩下的半头,自家留着吃。
野猪肉炖酸菜,油汪汪,香喷喷,吃不完的抹上盐挂在房檐下风干。家里的伙食肉眼可见地丰盛起来。
前院那块二分地,也没姑负他的汗水。不过十来天工夫,嫩绿的菜芽就顶破了土皮,颤巍巍地舒展开两片小小的子叶。菠菜和小葱长得最快,已经能看出清淅的行列。茄子苗和辣椒苗也缓过了劲儿,挺直了腰杆。每天清晨,李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看看,浇点水,拔掉偶尔冒出的杂草。那一片新绿,在黄土地和灰扑扑的院墙衬托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孩子满月那天,家里小小地庆祝了一下。丈母娘杀了只最肥的母鸡,炖了汤。老巴图也从草甸子上水泡子里抓了一条三道鳞。没有大张旗鼓,就是自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比平时丰盛的饭。孩子被抱出来见了见光,小脸胖了一圈,白嫩嫩的,冲着晃动的光影咯咯笑。巴根没空过来,但也托人捎来了礼物——两罐奶粉,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还有一只银制的长命锁,分量不轻。
满月过后,图娅终于被“解禁”,可以适当在院里走动了。她走到前院,看到那片已然郁郁葱葱的菜地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看向李越,眼里漾满了温柔的笑意。“你什么时候弄的?我都不知道。”
“闲着也是闲着。”李越搓了搓手上的泥土,有点不好意思,“等夏天,咱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菜了。”
虎头、天狼它们经过这段时间的持续训练,纪律性明显提高,对指令的反应快了许多,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容易冲动。李越开始尝试带它们到屯子边的林地,进行简单的追踪和围堵练习,效果不错。进宝偶尔也会跟出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仿佛一个严厉的教官,它的存在本身就对那四条狗有着无形的威慑和引导作用。
六只狼狗崽已经满院子跑了,它们继承了父母优秀的体格,活泼好动,好奇心旺盛,对一切都想扑咬探究一番。李越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它们,用简单的口令和食物奖励,创建最初的联系。这些小东西聪明得很,学得飞快。
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稳定而富足的轨道。打猎不再是迫于生计的搏命,更象是一种定期的技能练习和物资补充;种菜、养狗、照顾妻儿,成了日复一日却充满成就感的日常。
只有李越自己知道,这份“轻松”底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他时常会想起韩老栓按在钱上那双颤斗的手,想起《赶山图鉴》里那个沉默的老兆头,想起下半年必然到来的、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风声。
他象一只经验丰富的头狼,在风和日丽的午后,享受着窝边的安宁与丰足,耳朵却始终竖着,捕捉着山林深处每一丝异样的风声,磨砺着自己的爪牙,也在悄然规划着名族群下一次更远、更重要的迁徙与狩猎。
菜地里的青菜,在五月的阳光下,悄然舒展着叶片,一天比一天茂盛。后院的小狼狗们,互相追逐打闹,乳牙啃咬着一切可以啃咬的东西,飞快地成长。
六月的日头,已经有了些辣意,晒得屯子里的土路发白,连狗都趴在阴凉地里吐着舌头。前院二分菜地里的青菜,却正是喜欢这光景,绿油油地窜高了一大截,小白菜已经能间苗吃了,小葱掐一把,满手清香。
日子依旧按着李越熟悉的节奏过,喂狗、看菜、逗弄一天比一天壮实的儿子,偶尔带虎头它们去林子边练练。但他心里的那根弦,却比任何时候都绷得紧。他在等,等那个必然要来的动静。
动静来得比预想中快,也比他记忆里更……鲜活。
起因是几个半大小子。领头的是屯东头老刘家的二小子,叫刘胜利,十七八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浑身力气没处使的年纪。他们不知道从哪个亲戚的亲戚、或者路过货郎的嘴里,听来了风声——说南边、或者西边哪个屯子,已经“分田到户”了!地、牲口、农具,都划拉到各家自己手里,自己种,自己收,交完公粮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这消息象一颗火星子,溅进了堆满干柴的后生们心里。他们早就腻味了生产队那套,干多干少一个样,出工不出力是常事。要是真能自己当家做主……那劲儿头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几个小子一合计,热血上了头,晌午饭都没顾上吃踏实,撂下碗就纠集了七八个人,呼呼啦啦直奔屯部——那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平时是屯长王满仓办公和开会的地方。
李越当时正抱着儿子在屋檐下凉快,远远看见那帮半大小子气势汹汹地过去,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没凑近,只是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
吵嚷声隐约传来,听不真切,但那股子躁动和急切,隔老远都能感受到。过了一阵,声音渐渐小了,又过了一会儿,那帮小子从屯部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是预想中的兴奋或沮丧,倒象是……有点茫然,又带着点得了默许的跃跃欲试。
王满仓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出来,站在屯部门口,看着那几个后生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手挥了挥,象是赶苍蝇,又象是默许了他们散去。
当天下午,消息就象长了翅膀,悄没声地飞遍了五里地屯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胜利他们去闹分家了!”
“屯长啥态度?”
“没拦着!象是……默许了?”
“真的假的?那往后地咋分?牲口咋办?”
“谁知道呢,说是先这么‘暗地里’进行,活还照样干,秋里公粮按人头交,但……是给自己家干了!”
议论声压得很低,在树荫下、灶台边、井沿旁窃窃私语。有人兴奋,盘算着自家劳力足,能多分地多打粮;有人担忧,怕家里老弱,分了地反倒受累;更多人则是将信将疑,观望。
李越听着这些纷乱的议论,心里却一片澄明。他知道,王满仓这个老狐狸,精着呢。上面正式的文档风声肯定已经隐约传到他耳朵里了,他不敢明着对抗大趋势,但也不敢在没有明确指令前就大张旗鼓地“分”。这种“暗地里进行”“说法变了”,是最稳妥的过渡。既安抚了躁动的人心,给了大家一个盼头和模糊的“自主权”,又把实质的责任——尤其是秋粮上交——牢牢绑在每个人头上,确保不会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