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着李越,眼圈红了,喉咙哽了哽,最终,只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般,点了一下头。一个字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灰败和绝望,被一种重新燃起的、混杂着感激、重负和决心的复杂光彩所取代。
韩婶子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用围裙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
李越心里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他知道,这根柱子,暂时是撑住了。
他没有久留,又说了几句宽慰和具体安排的话,便起身告辞。韩婶子千恩万谢地送他出来。韩老栓靠在炕上,隔着窗户,目送他牵马离开。
走出韩家院子,翻身上马。晨雾已然散尽,阳光璨烂地洒下来,镇子开始苏醒,有了人声。
李越回头看了一眼那安静的院落,一抖缰绳,枣红马迈开步子,朝着五里地屯的方向,小跑起来。
马蹄嘚嘚,敲在回屯的土路上,声音单调,却恰好给了李越一片无人打扰的空白,任由思绪翻腾。方才在韩家,钱给出去了,话也递到了,韩老栓眼里的那点光,让他觉得这事办得对。可有些话,就象哽在喉咙里的鱼刺,上不去,下不来,吐不出来,又咽不回去,硌得他心里发闷。
最硌人的,是下半年就要来的那场大变动——生产队分家,包产到户,家庭农场。这事儿,在他重生的记忆里,像刻在石板上的字,清清楚楚。1978年底,春风先从最底层、最边远的地方吹起来,土地和山林,要换个活法了。到时候,各家各户能真正经营属于自己的地块、林段,甚至养殖场。那才是大展拳脚、真正扎根立业的时候。
他无数次想过,等政策明朗了,风声传到屯里了,他一定要抓住机会。用手里攒下的钱,用对山林资源的了解,用逐渐成熟的猎犬队伍,或许还能搭上巴根在林场若隐若现的关系,正正经经搞点名堂出来。不光是打猎,养殖、种植、山货加工……路子宽着呢。
这事儿,他想过跟韩老栓透个底,让他心里也有个盼头,知道腿脚不好不等于路断了,往后有的是坐着也能挣钱、甚至带着小虎一起干大事的机会。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说?说“韩叔,我掐指一算,再过几个月,世道要变,生产队要散伙,咱们能自己单干了”?这话一出口,韩老栓怕不是要摸他额头,看他是不是守老婆生孩子守魔怔了,或者觉得他李越为了安慰人开始胡说八道。没影儿的事,说出来徒增烦恼,甚至可能惹来不必要的猜疑。在这年月,有些话,说早了,就是祸。
另一根更尖利的“刺”,是关于那本《赶山图鉴》和老兆头。
图鉴里记载的那个“老兆头”,是多年前参帮留下的隐秘标记,指向一片可能从未被人发现过的、真正的“参窝子”。那不是鹰嘴涧那种零散生长的地方,而是有可能出大货、出土七八品叶参王的宝地。这秘密,比那两千块钱,甚至比他知道的政策风向,都要金贵千万倍。
李越不是吃独食的人,尤其是对韩家。韩老栓对他有恩,小虎是他过命的兄弟。如果可能,他真想带上小虎,一起去探那个老兆头。小虎年轻,有力气,心眼实,是个好帮手。若是真能抬出宝参,分他一份,足够韩家从此翻身,韩老栓的腿伤、往后的生计,再也不是问题。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地按了下去。
他想起了猪宝。
那头猪王体内的“猪宝”,是意外之喜,也是烫手山芋。当时为了稳妥,他连图娅都没细说,只悄悄告诉了参与处理的小虎,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半个字。小虎当时拍着胸脯保证,赌咒发誓。可后来呢?虽然没有明证,但胡胖子那边似有似无的试探,还有屯里一些隐约的流言,让李越心里始终存着疑影。小虎或许不是有意,但他那张嘴,跟他爹的猎枪一样直来直去,藏不住事,几杯酒下肚,或者跟极亲近的人一聊高兴,指不定哪句话就漏了风。
猪宝尚且如此,何况是《赶山图鉴》和老兆头?
李越不敢赌。不是不信小虎的为人,是不敢信人性在绝对诱惑前的坚韧。他自己重生一世,深知财富和秘密有时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祸。在根基未稳、羽翼未丰之前,这个秘密,必须烂在他一个人肚子里。
所以,他只能给韩老栓一条看得见、摸得着、凭手艺吃饭的稳妥路子。用那两千块钱和未来的分成,先稳住这个家,撑起老汉快要塌掉的脊梁。至于老兆头,至于更广阔的将来……
他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山峦沉默,蕴藏着无数秘密,也考验着每一个想从中索取之人的智慧和定力。
“再等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象是对那座藏着老兆头的山说。
等生产队分家的消息正式传来,等土地和山林承包的风刮到五里地屯,等大家都开始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谋划的时候。那时候,他再带着小虎进山,名义可以是巡山、打猎、或者查找合适的自家林段。时机合适,气氛到了,再“偶然”发现点什么,就顺理成章了。即便抬出参来,也可以解释为运气,为山神爷赏饭,不会过分引人怀疑。
而小虎,经历了猪宝事件的教训,经过接下来几个月跟着自己处理山货、参与更多事情的磨炼,也许……能更懂得“谨言”二字的重量。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放缓了步子。五里地屯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房顶的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午饭的香气。
李越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有些谋算,只能深埋心底;有些路,必须独自勘探;有些信任,需要时间和事件来淬炼。
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到家,看看图娅和孩子,看看进宝和那六只日渐活泼的狼狗崽,把眼前的日子,过踏实了。
他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小跑起来,朝着家的方向,朝着烟火气最浓、也最让他心安的地方,奔去。
日子一旦找到了它自己的节奏,便象山涧里的水,不疾不徐,稳稳地向前流淌。自打从韩家回来,李越心里那根关于韩老栓的弦略微松了松,家里的运转也越发顺畅,竟让他生出几分难得的、近乎“闲适”的错觉来。
丈母娘成了这个家当之无愧的“大总管”。她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天不亮就起来,熬粥、蒸馒头、喂鸡、清扫院子,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图娅被她严格按在炕上“坐月子”,除了喂奶和极少的走动,几乎碰不到任何凉水、沾不到一点冷风。孩子更是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一天要换七八次尿布,小脸永远干干净净,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不吵不闹,是个极省心的。
李越这个“男主人”和“新晋父亲”,在丈母娘周密的安排下,反倒显得有点“游手好闲”。他最大的任务,似乎就是听从指挥。
“李越,去井边打两桶水,缸快见底了。”
“李越,后院柴火不多了,趁天好劈点。”
“李越,孩子拉了,去把尿布拿外头盆里泡上,我一会儿洗。”
这些活计对他来说轻省得很,干完往往还能剩下大把时间。他也乐得清闲,把更多心思放在了观察和琢磨上。
观察的首先是进宝和它的六个崽。小狗崽们长得飞快,几乎一天一个样。眼睛早就睁得溜圆,那眼神果然与寻常土狗不同,少了几分懵懂的依赖,多了些野性的好奇和警剔。它们开始颤巍巍地爬出窝,在母亲圈定的安全范围内探索,互相撕咬玩耍,爪子拍在地上啪啪作响,力气大得惊人。进宝恢复得不错,虽然依旧瘦,但精神头很足,大部分时间都守着孩子们,眼神里满是慈爱,却也时刻保持着猎犬的警觉。李越每天都会特意拿些肉食喂它,看着它慢慢恢复往日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