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通往后院的小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冰冷的夜气立刻钻了进来。后院角落里,临时搭起的简易狗舍里,隐约传来压抑的痛楚呜咽和舔舐伤口的声音。四条狗都伤着,又累又怕,此刻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更远些的墙根下,是单独关着进宝的窝。此刻,那里传来爪子轻刨地面的沙沙声,和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不满和疑惑的呜噜。进宝的听觉何其敏锐,它早就知道主人回来了,还带回了受伤的孩子和浓重的血腥气,可主人却把它关在这里,没来看它一眼。它不明白。
李越看着那个方向,黑暗中,似乎能感受到进宝那双在夜里也会微微发亮的眼睛正望着这边。他心里软了一下,但随即又硬了起来。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对进宝,对那几条狗,都不能再象以前那样了。
他轻轻掩上门,将后院的一切声响隔绝开来。
回到里屋,他摸黑爬上炕,小心地避开图娅,在另一边躺下。身体极度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但脑子却异常清醒。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望着房梁模糊的轮廓。
训狗,得提上日程了。等这几条狗的伤好个大概,就得开始。从最简单的服从命令开始,坐、卧、停、来、随行……一样一样来。见血、围攻、撤退、护卫……这些狩猎中的指令,更要千锤百炼。不能再让它们凭着一股蛮勇乱冲乱撞。
进宝是现成的教官。它那些近乎本能的战术意识和纪律性,就是最好的教材。让它带着练,事半功倍。至于进宝自己……李越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放在图娅隆起的腹部旁边,感受着那份温热的孕育感。进宝肚子里揣着的,是混合了顶级猎犬和山林野狼血脉的崽子。那会是怎样的惊喜或麻烦,现在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得先确保进宝平安生产,把崽子顺利带大。这也需要更精细的照料和准备。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安排。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青灰色。遥远的天边,启明星冷冷地亮着。
新的一天要来了。新的一年也快来了。李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需要恢复,接下来的日子,需要更多的精力和体力。
后院,受伤猎犬的呜咽渐渐低微下去,化为沉睡的喘息。进宝也停止了刨地,安静下来,只是耳朵依旧机警地竖着,捕捉着屋内外的一切细微声响。
次日清晨图娅的手轻轻推在李越肩头时,他几乎是瞬间从一种紧绷的浅眠中弹醒,手指下意识就摸向了炕沿——那里平时靠着枪。摸了个空,才彻底清醒,对上妻子担忧的眼睛。
“做噩梦了?”图娅声音压得低,怕惊扰什么似的,目光却不住地往窗外瞟,“后院……那几条狗,咋都伤了?你昨晚回来我睡得沉……你没伤着吧?”她说着就要伸手来掀李越的被子检查。
李越抓住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揉了揉:“我没事,皮都没破。狗是昨儿在林子里,跟那伤韩叔的畜生干仗挂的彩。”
图娅明显松了口气,但眉头还蹙着:“那熊……”
“撂倒了。”李越言简意赅,掀被起身,“事儿了了。”
他没多说细节,那些血与火的交锋,那些生死一发的瞬间,以及心头沉甸甸的反思,都不是此刻该和怀孕妻子细聊的。他利索地穿好衣服,拍了拍图娅的手背:“你再躺会儿,我去弄早饭。”
图娅哪还躺得住,跟着起身,看着李越在灶间沉默却熟练地生火、舀水、切昨晚剩的野鸡肉准备熬汤。他的背影依旧宽阔挺直,但图娅能感觉到那股不同以往的沉静,像暴风雪过后冻实的湖面,底下涌动着看不透的思绪。
早饭吃得安静。玉米饼子,热乎乎的肉汤,咸菜疙瘩。李越吃得很快,但不算潦草。放下碗筷,他对图娅道:“今天我在家,训狗。你忙你的,别靠后院太近。”
图娅点点头,没多问。自家男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李越走到房檐下,从挂着的冻肉上砍下结实实一条后腿,足有十来斤。拎到柴堆旁的木墩子上,抄起斧头,咣咣几下,干净利落地剁成几十个大小均匀的肉块,每一块都带着脂肪和筋骨,对狗来说是难以抗拒的美味。肉块丢进一个平时和面的黄泥盆里,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他端着盆,走到院子中央。清早的阳光惨白,没什么温度,寒气依旧砭骨。他站定,目光扫过后院角落的狗舍。
“进宝。”他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淅。
黑影倏地从单独的窝里窜出,几乎眨眼就到了李越脚边。它先是凑近李越,鼻子轻轻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尤其是裤脚可能残留的、极淡的其他狗的血腥和熊的气味,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象是确认又象是询问的呜噜。然后,它立刻退开两步,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越,更准确地说,是看着他手里那个散发着浓烈肉味的盆子。尾巴平举,微微晃动,保持着最佳的平衡与警剔姿态。
虎头、天狼、赛虎、大黑四条狗也听到了动静,从它们挤着的窝里钻出来。它们身上都带着伤,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尤其天狼,后腿动作明显不利索。但此刻,狗鼻子抽动着,眼睛死死盯住那盆肉,昨天战斗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似乎瞬间被抛到了脑后。它们开始急切地向李越靠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混合着渴望和讨好的低鸣,尾巴摇得毫无章法,爪子不安分地在地上抓挠。
李越没理会那四条躁动的伤狗。他垂眼,看着进宝,沉声发出第一个指令:
“坐。”
进宝的反应几乎是条件反射。后臀稳稳下沉,前肢笔直撑地,整条狗坐得如同一尊雕刻的石象,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灼灼地锁着肉盆,耳朵机警地朝向主人。
“好。”李越从盆里挑出一块带软骨的、最好的肉,精准地抛到进宝面前。进宝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先抬眼看了李越一下,得到李越一个微不可察的颔首,这才低头,咔嚓一口咬住肉块,走到一旁,大口咀嚼起来,发出满足的嘎嘣声。
这一幕,象是一瓢冷水浇在另外四条急不可耐的狗头上。它们先是一愣,随即更加焦躁了。肉!有肉!为什么只给进宝?我们也想吃!
虎头仗着体型最大,忍不住往前凑,鼻子几乎要碰到盆沿。大黑和赛虎也紧跟着,呜呜声更响。天狼虽然伤重,也急切地用前爪扒拉地面。
李越眉头都没动一下,手臂稳稳端着盆,脚步未曾移动分毫。他的目光扫过这四张写满急切、委屈甚至有点不服气的狗脸,再次吐出那个字,声音比刚才更沉,更冷:
“坐。”
混乱。四条狗完全不明白这个声音和眼前美味的关联。它们只看到进宝坐下就有肉吃,可自己该怎么做?坐下?怎么坐?坐下就能吃吗?
虎头尝试着扭了扭屁股,但前肢还扒拉着地想靠近盆。大黑焦急地原地转了个圈。赛虎仰头看着李越,眼神迷茫。天狼呜咽着,后腿的伤让它做出坐下的动作格外艰难笨拙。
李越象没看见它们的混乱和伤口带来的痛苦姿态,只是沉默地站着,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墙,隔在肉香与犬牙之间。
时间在清冷的空气中缓慢爬行。进宝已经吃完那块肉,舔了舔嘴巴,安静地走回李越脚边,再次端坐下来,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四个后代,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审视?或者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示范。
终于,天狼似乎第一个将“坐下”这个动作和“可能得到肉”这个结果,在它相对聪明的狗脑袋里联系了起来。它忍着后腿的不适,非常缓慢、非常不标准地,尝试将后臀向下沉,前肢努力撑直,虽然身体因为疼痛和别扭而微微发抖,姿势歪斜,但它确实试图做出一个“坐”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