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也握紧了枪托,食指搭在护圈外。这气氛不对。太安静了,连寻常的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又绕过一片乱石堆,前面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林地。李越一眼就看见了进宝。
它站在一棵巨大的、枯死的老椴树下,正转过头来,看向李越和狗群的方向。看到主人,它那条总是骄傲扬起的尾巴,罕见地、有些迟疑地摆动了几下,脚步挪动,似乎想过来,又有点尤豫。那神情,竟让李越看出几分讪讪的、象是做错了事被逮到的心虚。
可没等李越出声,他身边四条狗的“呜呜”声陡然变得激烈起来,变成了充满威胁的、从齿缝里挤出的低吼。虎头甚至前肢伏低,做出了扑击的姿态。它们所有的敌意,都不是冲着进宝,而是冲着进宝身后——那片更幽深的、被枯树阴影笼罩的灌木丛。
进宝立刻回头,朝着自己的四个后代,发出一声短促而严厉的呜咽。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虎头、天狼它们的低吼声戛然而止,虽然依旧紧绷着身体,龇着牙,却不敢再往前,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李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枪口下意识地抬起。他眯起眼睛,顺着狗群注视的方向,凝神望去。
枯树虬结的阴影里,光线昏暗。起初,他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比阴影更浓重的墨青色轮廓。然后,那轮廓微微动了一下,向前半步,走出了阴影的屏蔽。
那是一头狼。
一头体型惊人的青狼。肩高几乎齐到李越的腰胯,身长如同半大的牛犊,骨架粗大,虽然因为冬末春初显得有些瘦削,但那线条里蕴含着的力量感却扑面而来。它的毛色是那种深沉的、泛着铁灰光泽的青色,背脊的毛更长些,在微弱的光线下像披着冰冷的甲胄。最让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不是进宝那种温润忠诚的棕黑,而是纯粹的、荒野的青荧色,象两簇冻在寒潭深处的鬼火,此刻正静静地、不带什么情绪地望着李越,又扫过他身边如临大敌的四条狗,最后,目光落在挡在它和狗群之间的进宝身上。
那一瞬间,李越脑子里“嗡”的一声,许多散碎的线索噼里啪啦地串联起来:进宝开春以来的烦躁不安、对老林子方向的莫名向往、不告而别的失踪、此刻这心虚又维护的姿态……
“操……”
李越极低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举着枪,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枪口在那头巨大的青狼和进宝之间,难以决择地微微移动。
他千算万算,想着要给进宝找门好亲事,寻一头血统优良的“抬头香”公狗,延续它优秀的猎犬血脉。
可他万万没算到,自家这眼高于顶的狗王,这林海雪原里猎杀过野猪、对峙过黑熊的霸主,竟然自己钻了老林子,给自己找了个野祖宗当姘头狼血!
冰冷的枪管在指尖微微颤动,不是怕,是那股子荒诞又震惊的劲头还没过去。56半的准星在那巨大的青狼和讪讪的进宝之间来回晃了两次,李越深吸了一口林间冰冷湿润的空气,慢慢把食指从扳机护圈里退了出来。
他垂下枪口,但没有放下,目光越过进宝,与枯树下那双青荧的狼眼再次对上。那里面没有攻击的欲望,也没有狗类常见的讨好或畏惧,只有一片深潭似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审视的疏离。它在评估,评估这个持枪的人类,评估眼前这微妙的局面。
李越忽然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自己还盘算着百十里外那头“抬头香”蒙细串子,觉得那才配得上进宝这狗王。结果人家自己个儿,不声不响,就把这老林子里的祖宗给划拉来了。这眼光,这胆色,这……这他娘的品味!
他心里的那点憋闷和火气,被这极度的反差冲得七零八落,反倒生出一丝奇异的、与有荣焉的感觉。是啊,一般的母狗,野狼瞧得上?怕是刚靠近就被当成送上门的肉点了。只有进宝这样的,体魄、机敏、野性、还有那股子猎杀过大型猎物的煞气,才能让这孤高的山林幽灵多看两眼,甚至……默许了这番“来往”。
李越把枪背到身后,彻底解除了攻击姿态。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朝进宝伸出手。
“过来。”
进宝耳朵动了动,尾巴摇摆的幅度大了些,不再尤豫,小步快跑过来,湿凉的鼻子蹭了蹭李越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讨好声,大脑袋却忍不住又朝枯树那边偏了偏。
李越揉搓着它厚实温暖的颈毛,粗糙的手掌感受着底下强健筋骨的搏动。他压低声音,象是说给狗听,又象是自言自语:“行啊你,闷声干大事。眼光够野,也够毒。”
他抬眼,再次看向那头青狼。它依旧站在那里,象一尊青灰色的岩石雕像,只有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它对李越收起枪的动作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那目光里的审视意味淡了些,转而更多落在进宝身上。
李越心里那点算计又开始活络起来。他想起以前听老猎人嚼过的舌头,说有些厉害的猎户,会想方设法去搞狼崽子,养大了不完全是当猎犬,而是留着改良自家狗群的血。狼的血脉里带着最原始的警剔、耐力、协作和冷酷,这些东西融进好猎犬的底子里,出来的后代,那才是真正能横行山林的狠角色。只不过成功的少,被反噬的多,毕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进宝这不一样。这不是人硬凑的,是它自己选的。野狼自己认可的“配偶”,这意义完全不同。说不定……真能给他鼓捣出一窝了不得的小狼狗来?
这么一想,刚才那点被“背叛”和“惊吓”搅乱的心思,彻底平复了,甚至翻涌起一股隐秘的期待。他拍了拍进宝的屁股,站起身。
“行了,家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他冲着进宝说,目光却扫过那头青狼。
进宝听懂了他的意思,又回头望了一眼。青狼静静地与它对望片刻,然后,毫无征兆地,它转过身,青灰色的身影几个轻盈的纵跃,便没入了身后更浓密的枯木乱丛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腥臊气,证明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
虎头、天狼它们紧绷的身体这才略微松弛,但喉咙里的低吼仍未完全停止,对着青狼消失的方向,充满了忌惮和不甘。
“走了,都回家。”李越招呼一声,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狗群簇拥着他,进宝这次走在了最前面,步履轻快,耳朵竖得笔直,时不时回头看看主人,眼神亮晶晶的,那点讪讪早已不见,倒有点……邀功似的得意?
李越笑骂一句:“德性!”
回去的路上,脚步轻快了不少。林间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他脑子里盘算着:进宝这肚子,估计过段时间就能看出来。得提前准备个更结实暖和的产窝,就放在堂屋灶台边,图娅照看起来方便。饲料得更精些,肉不能断,蛋也得跟上……不知道狼崽子生下来,是个什么模样?像狗多些,还是像狼多些?好不好养活?
越想,越觉得这事有意思。顶尖的猎犬,配顶尖的野性,这结合,指不定真能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这可比单纯去找什么“抬头香”串子,更让人期待。
推开自家院门时,图娅正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簸箕,看见他,松了口气:“找着了?跑哪去了?没事吧?”目光又落在进宝身上,带着询问。
李越把枪靠墙放好,接过她手里的簸箕,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混合着无奈和兴奋的笑意:“找着了。跑老林子深处去了。”
“啊?去那儿干啥?多危险。”图娅蹙眉。
李越揽过她的肩,往屋里走,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干啥?给你找了个……嗯,怎么说呢,找了个顶厉害的‘亲家公’。”
“亲家公?”图娅不解。
李越把院子里看见的情景,三言两语说了。图娅听得眼睛睁圆,捂着嘴,又是吃惊又是想笑:“狼?进宝它……它和一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