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嘛,”李越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原还打算过两天出门,给它寻摸好人家呢。得,白操心了,人家自己挑了个最野的。”
图娅消化着这惊人的消息,目光落到跟进屋、正趴到灶边暖和地方歇气的进宝身上,眼神变得温柔又惊奇:“它呀……真有主意。”她走到灶台边,看了看锅里温着的伙食,想了想,又拿出两个野鸡蛋,磕在进宝专属的食盆里,和里面的肉汤拌了拌。
“来,进宝,今天给你加餐。”她把食盆放到进宝面前,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咱家的大功臣,眼光好,胆子也大。”
进宝抬起头,舔了舔图娅的手,然后才埋头大口吃起来,尾巴在身后满足地小幅度摇晃。
李越看着这一幕,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烟消云散了。他坐回炕沿,看着图娅微微隆起的腹部,又看看狼吞虎咽的进宝,觉得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滋味,也越过越出乎意料。
山林有山林的规矩,生命有生命的流向。他重生回来,改变了那么多,但有些东西,或许就该顺着它本来的样子走。
比如进宝自己选中的这份“野性”。
他端起图娅给他倒的热水,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一片暖洋洋的踏实。
“以后啊,”他对图娅说,也象是对自己说,“进宝的伙食,再提一提。三天起码保证两顿实打实的肉,每天再加两个野鸡蛋。它现在,可是咱家最金贵的‘孕妇’。”
图娅抿嘴笑着点头:“知道啦。亏不了它!”
两月底的风,虽说带了点春的意思,刮在脸上却还是硬邦邦的,像钝刀子刮脸。李越正蹲在院里,检查那架从黑瞎子沟回来后就没再用过的大爬犁,心里盘算着等天再暖点,雪化一化,是不是生产队该分家了,到时候生产队的那匹枣红马一定买过来,那么有灵性,还认识熊瞎子,当时我都认成我老丈人了,再说往后拉东西也方便。
进宝趴在他脚边,肚子已经能看出些圆润的轮廓,它似乎不太满意主人最近总把它拘在家里,用湿鼻子拱了拱李越的手背,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呜噜声,大尾巴在冻土上扫来扫去,仿佛在说:怀崽子咋了?又不眈误看家巡山!
李越没理它,只拍了拍它越来越厚的颈毛。正想着心事,院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几乎要把破门板拍散架的动静,夹杂着小虎变了调的喊声:“越哥!越哥!开门!快开门!”
那声音里的惊慌,像冰水一下子浇透了李越的后脊梁。他腾地站起来,两步跨到门口,猛地拉开门栓。
门外的小虎,脸冻得青白,眉毛头发上挂着白霜,嘴唇却没什么血色,哆嗦着,眼睛里全是血丝和压不住的恐惧。“越、越哥……我爹……我爹他……”他话都说不利索,伸手就来拽李越的骼膊,力气大得惊人。
“别慌!韩大叔咋了?”李越反手扣住他手腕,沉声问,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
“伤了!在老林子……让熊罴给扑了!”小虎几乎要哭出来,“流了好多血……快,快跟我去镇上!”
李越脑子“嗡”的一声,但手脚比脑子更快。他一把甩开小虎的手,转身冲回屋里,墙上的56半和子弹袋几乎是瞬间就背在了身上,又抓起炕桌上一个旧的帆布挎包,胡乱塞了几卷干净布条和一小瓶上次胡胖子给的、据说能消炎的药粉。
“图娅!”他朝里屋喊了一声,“我去镇上韩叔家!你看好家!”
图娅挺着肚子慌忙从里屋出来,脸上也白了:“韩大叔他……”
“受伤了,我去看看!”李越语速极快,人已经冲到院子里,打了个尖锐的呼哨。
虎头、天狼、赛虎、大黑、黑豹五条狗闻声从各处窜出,围拢过来,竖起耳朵,感受到主人身上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也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进宝也站了起来,想要跟上,急切地摇着尾巴,眼巴巴望着李越。
“你留下!”李越不容置疑地一指它,又对图娅快速交代,“把它关后院,看好了,别让它乱跑!”说完,不再看进宝委屈巴巴的眼神,转身推着小虎就往外走。“车在哪儿?”
“在、在屯口……”小虎被李越身上骤然迸发出的冷冽气势慑住,下意识回答。
两人几乎是跑着冲到屯口,那里果然停着小虎那架破旧但结实的马车。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刨着地。李越和小虎跳上车,小虎一挥鞭子,马车顺着冻得梆硬的车道,朝着横河子镇方向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道路两旁的枯树飞速倒退。李越一言不发,脸色沉得象水,只有紧握着枪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韩老栓,那是他在五里地屯真正的引路人,在他最难的时候给予温暖和帮助的长辈。他不敢细想“熊罴扑了”这几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马车颠簸着冲进镇子,直接停在韩家那栋低矮但整洁的土坯房前。院子里静悄悄的,透着股不祥。李越跳落车,几步就跨进屋里。
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外屋灶台冷着,里屋炕上,韩老栓侧躺着,半边身子从上臂到腰胯,裹着厚厚的、已经被暗红色浸透的粗布,布条边缘还能看见狰狞的翻卷皮肉和淤紫。老汉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闭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
镇上的黑心赤脚医生刚收拾完东西,对守在炕边、眼圈红肿的韩婶子摇摇头,低声道:“骨头没事,万幸。但皮肉伤得太深,失血也多,得好好养,千万别再动,当心发热。往后进山没那么利落了”看到李越进来,医生叹了口气,拎起药箱走了。
李越走到炕边,脚步放得极轻。许是听到了动静,韩老栓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那双往日总是透着温和、狡黠或者严厉神采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充满了生理的痛楚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愧疚和悲哀。
“李……越……”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微弱。
“韩叔,别说话,省点力气。”李越蹲下身,轻轻按住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
韩老栓却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李越身后跟进来的、一脸惨白和自责的小虎,又回到李越脸上,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浑浊地淌下来,混进鬓边的汗里。“狗……黑子、大花、老灰……都没了……全都没了……”他哽咽着,每个字都象用尽了力气,“拼死咬住……给我挣了条路……我对不住它们……对不住啊……”
老汉的眼泪和话语,像重锤砸在李越心口。他见过韩老栓那些狗,虽然不是进宝这样万里挑一的极品,却也是好猎犬,跟着韩老栓风里雪里这些年,忠诚、机警,是老汉除了小虎之外最亲的伙伴。如今,为了护主,全折在熊爪子下了。
李越的手攥成了拳头,骨头节捏得嘎嘣作响,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酸楚,目光转向炕沿边立着的那杆老式猎枪。枪身擦拭得很干净,但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无力的悲哀。
“韩叔,”李越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山岩般的稳定,“那熊,往哪儿去了?”
韩老栓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道:“黑瞎子沟……东边那片老松林……离我遇到它那地方……应该不远……它挨了气枪铅子,虽不致命,也烦它……可能没走远……”
小虎这时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炕前,带着哭腔:“爹!都怪我!我要是跟你去,带上猎枪……”
“闭嘴!”韩老栓不知哪来的力气,低吼了一声,牵动伤口,疼得一阵抽搐,喘了几口才道,“是老子自己……托大了……不关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