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他点头,几乎没有尤豫,“菜的事,交给我。”
图娅笑了,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我爹还说,让你别又钻老林子,这冰天雪地的,青山羊哪那么好找。上次咱俩撞见那只,是山神爷赏的运气。”
李越也笑了,想起那个秋日午后,和图娅一前一后走在斑烂的林子里,阳光从树缝漏下来,金子似的。一群漂亮的青山羊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树林里,停在不远的空地上,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眼神清澈又警剔。那是他受伤的时候和图娅一起进山,也是唯一一次两人共同猎到的象样猎物。后来,他再没在林子里见过青山羊的踪影,仿佛那群羊是专门来给夫妻俩开开眼。
从那以后李越再也没看到过青山羊,仿佛这个精灵已然消失了。
“知道,”他捏了捏图娅温热的手,“我不进山,我去找胡胖子。”
“胡胖子”三个字让图娅眉头微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早去早回,看着点路滑。”
去横河子镇的路早被车辙和人踩得瓷实,积雪混着泥土,冻成坑洼不平的硬壳。李越没赶爬犁,只背了个空瘪的麻袋,走得轻松。路上遇见屯里人,都热情地打招呼:“李越,出门啊?”“哎,去镇上办点年货。”对方往往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不再多问。如今他在屯里的地位超然,成了能猎熊杀猪的“炮手”,又是能让屯长敬着,他做什么,旁人只有羡慕和敬畏的份儿。
黑市的地点换了一处,更隐蔽,在一片废弃的愣场后面。胡胖子裹着件油腻腻的军大衣,抄着手,正跟两个面色黝黑的林场工人低声说着什么,唾沫星子在冷空气里结成白雾。瞥见李越,他小眼睛一亮,立刻打发走那两人,圆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哎呦!李老弟!稀客稀客!这大腊月的,不在家守着新媳妇暖炕头,跑我这喝西北风来了?”
“少贫,”李越踢了踢脚边的冻土块,“找你办正经事。”
“你说!”胡胖子拍着胸脯,军大衣的扣子跟着颤,“只要哥哥这儿有的,管够!”
“羊。过年吃的羊。要肥的,活的。”李越言简意赅。
胡胖子脸上笑容不变,眼珠子却转了转:“羊……这玩意儿眼下可俏。农场那边看得紧,乡下收也不易。不过老弟你开口了,哥哥我肯定给你琢磨。”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咋的?林子里的青山羊,没开张?”
李越摇摇头:“开春后就没见着影。”
“啧,”胡胖子咂咂嘴,一副了然的样子,“那玩意儿,灵性!能碰到那是缘分。缘分尽了,就难喽。”他拍拍李越肩膀,挤眉弄眼,“有些东西啊,可遇不可求。就象老弟你那猪宝路子……”他话说到一半,恰到好处地停住,只拿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瞅着李越。
李越面色平静。“羊什么价?”他直接问。
胡胖子见李越不搭理他的话,也不纠缠,搓着手报了个数,比平时市价高出一截,但也算在年关行情的范围内。“成,”李越没还价,“要快,最晚后天。”
“痛快!”胡胖子眉开眼笑,“后天晌午,还是老地方,保证给你牵头精神肥羊!”
事情办得出奇顺利。回程时天色尚早,李越没急着回家,在镇上的供销社转了一圈,用肉票和钱买了些水果硬糖、两包牡丹烟,又给图娅扯了块红底碎花的棉布,想着也许能给孩子做件小衣裳。拎着这些零零碎碎走在路上,寒风依旧凛冽,心里却踏实得很。买羊,贵点就贵点,麻烦点就麻烦点,只要丈母娘那手柄羊肉能吃上就值。
两天后的晌午,李越在约定地点见到了那头羊。是头半大的白山绵羊,被胡胖子的一个手下牵着,毛色不算顶白,沾着些草屑泥点,但膘体确实厚实,眼神温顺里透着点呆气。胡胖子没露面,手下收了钱,把缰绳递给李越,一句话不多说就走了。
李越牵着羊往回走。羊不太听话,走走停停,咩咩叫着,在寂静的雪路上拖出长长的、歪扭的蹄印和一道断断续续的尿渍。李越也不急,由着它。一直到把羊牵到马车上,心里开始想去年林间惊鸿一瞥的青山羊,矫健,机敏,消失在斑烂光影里,象一场短暂而美好的梦。手里这头温吞的白绵羊,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羊牵回家,立刻引起轰动。左邻右舍的小孩都跑来看热闹,围着咩咩叫的羊兴奋地嚷嚷。老巴图背着手走过来,看了看羊的牙口,拍了拍厚实的背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李越点点头:“恩,是头好羊。”图娅也扶着门框出来看,眼里漾着笑。丈母娘更是直接从屋里迎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围着羊转了两圈,连连说:“好,好!这下过年象样了!”
腊月二十九,羊是在老巴图家院子里宰的。老丈人亲自动刀,讲究个干净利落。李越和韩小虎帮着按羊,滚烫的血接在放了盐的盆里,很快凝成暗红的块。剥皮,开膛,热气混合着特有的腥膻味在冷空气里蒸腾。内脏这次没做羊杂汤,因为图娅现在闻不了骚臭味了,全都便宜了进宝和几个狗子,羊皮被老巴图熟练地鞣制起来,说是给未出世的外孙做皮褥子。最肥美的肉块和骨头,被丈母娘指挥着,拾掇得干干净净,搬进了厨房。
年三十,天才蒙蒙亮,老巴图家的烟囱就冒出了比平日更粗更浓的炊烟。李越和图娅早早过来,厨房里已是热气氤氲。巨大的铁锅架在灶上,锅底火红的木炭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剁成大块的羊肉,连同几根劈开的羊骨,早已下了锅,此刻正在清水中翻滚。丈母娘系着围裙,手持长勺,细心地将浮起的血沫一点一点撇去,动作专注得象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李越被分配了烧火的活,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看着灶洞里跳跃的火焰,听着锅里从“咕嘟咕嘟”的轻响,逐渐变为“哗啦哗啦”的剧烈沸腾。水渐渐变成了奶白色,浓稠的油脂在汤面聚拢,又被翻滚的浪打散。丈母娘往里扔进几段葱白、几片老姜、一小把晒干的野山花椒。更浓郁的香气猛地爆发出来,不再是生肉的血腥膻,而是醇厚、温暖、直抵灵魂的肉香,混合着香料质朴的辛芳,霸道地充满了整个厨房,又从门缝窗隙钻出去,飘散在屯子清冷的年关空气里。
图娅坐在李越旁边不远的地方,帮着摘一种晒干的野山菌,手指灵巧。她偶尔抬头,与李越目光相触,两人便相视一笑,无需言语。老巴图在堂屋里踩着凳子贴春联和挂钱,红纸黑字,花花绿绿,映着窗外白雪,格外鲜亮。不时能听到他中气十足的指挥声和自言自语。
丈母娘撤了猛火,改用小火慢炖,让锅里的汤汁继续保持着微沸的状态,慢慢收浓,让每一丝纤维都吸饱味道。她掀开另一口小一点的锅盖,里面是金黄的、用荤油炒过的酸菜丝,正和拆解下来的羊杂碎一起炖着,发出另一种勾人食欲的咸酸香气。
时间在这浓郁的香气和温暖的忙碌中缓缓流淌。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西斜。当黄昏的第一抹青灰色染上天际,鞭炮声开始零星地在屯子里响起时,丈母娘终于说了声:“成了,开饭!”
堂屋的炕桌早已摆开,擦得锃亮。中央是那只盛满羊肉汤的硕大海碗,奶白的汤上浮着金黄的油花,大块颤巍巍的羊肉半浸在汤中,几段翠绿的葱花撒在上面。围着它的,是一碗油亮亮的羊血肠,一盘热气腾腾的酸菜羊杂,一盆沾满酱料的羊骨头,还有自家蒸的雪白馒头,老巴图珍藏的一小壶高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