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多,门外传来汽车声和钥匙声。巴特尔书记回来了。
真正的“家宴”与“汇报”,即将开始。看了看桌上那三棵包装好的人参,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准备迎接这位封疆大吏的审视,看看大舅哥编的瞎话能不能骗过这个如来佛祖。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女人们压低的笑语,羊肉汤和炒菜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出来,温暖而诱人。伯母其其格和图娅正在里面忙碌,准备着今晚的家宴。
客厅里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仿佛被西伯利亚寒流提前光顾。
巴特尔书记脱下了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深色毛背心,坐在那张老式沙发的正中。他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的儿子巴根,以及略显局促地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李越。
巴根此刻又变回了午餐时那副“标准版”模样,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表情严肃认真,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向领导汇报工作的恭谨。他正用清淅而富有条理的语速,讲述着下午的“经过”:
“……就是这样,爸。我考虑越子他们带来的东西确实珍贵,怕在小地方处理不好,就想着在省城找个稳妥的出路。正好我认识省药材公司退休的老专家张教授,他对珍稀药材很有研究,也喜欢收藏。我就带越子去拜访了一下。张教授看了东西,非常激动,说这是难得的标本,有很高的研究和收藏价值。他私人愿意出一笔‘研究赞助费’和‘收藏转让费’,价格……还算公道。越子他们也同意了。”
他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父亲的脸色,继续道:“钱一部分换成了全国通用的特种物资票证,方便他们以后使用,另一部分给了现金。越子还特意留了三棵品相稍次但心意十足的,说是一定要孝敬给您和妈。”
巴根说完,客厅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厨房里隐约的声响和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巴特尔书记依旧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在巴根和李越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最深处的角落。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象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欣赏落入陷阱却犹自表演的猎物。
李越被这目光看得心里越来越虚,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这位大伯根本就没信!巴根编的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在巴特尔这种历经风雨、洞悉人心的高层人物面前,恐怕漏洞百出。那平静注视下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要让人难以承受。
他一度想开口,想暗示巴根别说了,或者自己补充点什么,但嘴巴象是被胶水粘住,在巴特尔那无形的气场压迫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而且,巴根似乎进入了“汇报状态”,根本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就在李越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空气凝固得快要碎裂时,巴特尔书记终于动了。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从容。先是解开了毛背心的扣子,然后,右手伸向腰间——那里系着一条宽厚的、黄铜扣头的老式牛皮武装带。
解皮带的手速快得惊人!
几乎只是一眨眼,那根油光发亮、颇具分量的皮带就被他抽了出来,握在手中。皮带扣在空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整个过程,巴特尔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看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身体僵直的巴根,也没有看目定口呆的李越,只是用握着皮带的手,随意地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沙发空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俩再敢胡说八道,我抽死你们!
他看向儿子:“你到现在,还是不理解你老子我。我巴特尔坐这个位置,图的是让老百姓,也让自家人,能堂堂正正、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越子他们在山里得了造化,那是他们的运气和本事,只要来路正当,不偷不抢,我只会为他们高兴,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就强迫他们贱卖,或者占他们便宜!你以为我会为了所谓的‘原则’、‘影响’,让自家人吃亏?你把你老子看得太迂腐,也太没担当了!”
巴根的身体颤了一下。
“第二,”巴特尔的声音冷了几分,“你活得累不累?两副面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结交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懒得管,也觉得你大了,该有自己的路。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家里人也拖进你这套不真不实的把戏里!还编出什么‘省药材公司老专家’的鬼话糊弄我?你是觉得我老了,昏聩了,还是觉得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聋了瞎了?!”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巴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自己那些隐秘的“门路”和“另一面”,早就被洞察了!
“至于你,李越。” 巴特尔的目光转向李越,语气稍缓,但依然严厉,“原因更简单。你是图娅的丈夫,是我侄女婿,是自家人。但自家人,更要坦诚!你得了宝贝,心里没底,来找我,这没错。你不愿意全告诉我,怕给我添麻烦,或者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可以理解。但你不该跟着巴根这混小子胡说八道,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被人算计了,丢了东西是小,丢了命怎么办,图娅还要不要活着”
李越浑身一震,羞愧感瞬间淹没了疼痛。是啊,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跟着巴根编起了那么拙劣的谎言?在巴特尔这种人物面前,那点小伎俩简直如同儿戏!
巴特尔放下茶杯,目光扫过老巴图:“至于你们下午出去的事,你丈人在你伯母下班回来时,就说了。”
原来如此!李越心中恍然,随即又是一阵后怕和庆幸。幸亏老丈人警觉,提前出卖了他们。
巴特尔看着他,目光深沉:“东西,你们怎么处理,钱,你们怎么用,只要不违法乱纪,不伤天害理,我不过问。那是你们的本事和造化。但记住,在这个家里,有什么难处,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我或许不能事事都按你们的想法来办,但至少,我能保证你们不会被人欺负,不会走歪路。”
他又看向巴根,眼神复杂:“你的路,你自己选。但我警告你,玩火者,终自焚。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向餐厅走去,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其其格,图娅,饭好了吗?开饭吧。”
餐厅的灯光温暖明亮,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一场充满戏剧性的风波,似乎就这样在直白的训诫中,暂时落下了帷幕。
李越看着巴特尔宽厚的背影,又看看身旁表情复杂、却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的巴根,再看向餐厅里担忧望过来的图娅和微笑着的伯母,以及默默抽烟的老丈人……
心中那股因为隐瞒和算计而产生的郁结与不安,却奇异地消散了许多。一种更加复杂、却也更加真实和亲密的家庭联系悄然创建。灯光下,餐桌上的菜肴冒着热气,羊肉炖得酥烂,炒菜油亮。
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巴根。
在坐到餐桌旁,感受到父亲那似乎不再刻意压抑的威严,以及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比以往更加轻松慈爱的目光后,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或者说……解除了某种自我设置的封印。
他不再刻意维持午餐时那副“标准版”的拘谨和疏离。虽然面对父亲时依旧保持着尊重,但言谈举止间,多了下午单独面对李越时的那种鲜活、直接,甚至带点惫懒的狡黠。
“妈,这羊肉炖得绝了!还是您的手艺地道,食堂大师傅炖的就是一股子调料味。” 他大口吃着,毫不吝啬赞美,语气自然亲昵。
伯母其其格笑得眼睛弯弯,不住地给他和李越夹菜:“喜欢就多吃点,你们年轻人,又在外面跑了一天。” 她的神态也更加放松,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少了几分过往那种隐隐的担忧和审视,多了些纯粹的宠爱和接纳。似乎儿子那“另一面”被丈夫以这样直接的方式揭穿并“处理”后,她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至少,儿子是真实的,家也是真实的。
巴特尔书记坐在主位,慢慢地吃着饭,话不多,但眉宇间那种常年累月积攒的凝重和审视似乎也淡去了几分。他看着儿子恢复本性、妻子展露笑颜、弟弟一家虽然拘谨却眼神清亮的样子,嘴角在无人注意时,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弯,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笑意。这笑意里,有对家庭烟火气的满足,或许也有对“家法”之后,某种更加坦诚健康家庭关系的认可。
当李越郑重地将那三棵精心包裹的人参作为见面礼呈上时,巴特尔没有象一些客套的长辈那样推辞婉拒。他接过来,打开看了看,点了点头,直接递给了旁边的其其格:“收起来吧,孩子们的心意。” 语气平常,如同接受了一盒普通的点心,但那份理所当然的接纳,反而让李越和图娅心中更加踏实——这意味着,大伯真的把他们当成了需要照顾、也会接受他们孝敬的自家人。
饭后,巴根被其其格拉去帮忙收拾,图娅也跟着伯母进了厨房。巴特尔则和老巴图移步到小书房,似乎有话要说。
李越得了空,正要回客房休息,老巴图却从书房出来,示意他进屋。
客房里,老巴图关上门,点起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李越,低声道:“你大伯那个人,我了解。他要是真不认你,真把你当外人,今天就不会发这么大的火。他会客客气气,公事公办,或许也会帮你,但那是看在亲戚情分和我的面子上,帮完了,也就完了,不会有更深的关系。可他今天,那是老子打儿子,兄长管弟弟,长辈教训小辈,他才会这么做”!
“你想想,他最后说的话。”老巴图模仿着巴特尔的语气,“‘有什么难处,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我或许不能事事都按你们的想法来办,但至少,我能保证你们不会被人欺负,不会走歪路。’这话,是对自家人说的保底话,是承诺。他收了你的礼,没推辞,也是这个意思——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套那些虚的。”
李越静静地听着,臀部的疼痛似乎还在,但岳父这番话,却象一股温热的泉水,缓缓流过心田,将那份屈辱和困惑渐渐涤荡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却无比踏实的归属感和清淅认知。
是啊,以巴特尔的身份和智慧,若真想敷衍或疏远,有一万种更体面、更不着痕迹的方法。他选择用最传统最不见外的方式,直接了当的教育两个小辈,恰恰说明他重视这份亲情,也愿意以最直接的方式,将李越纳入他的羽翼之下。训,是因为期望。
“阿布,我明白了。”李越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是我之前想岔了,总想着别给大伯添麻烦,却忘了亲人之间,有时候坦诚比隐瞒更重要。这顿骂,挨得不冤。”
老巴图欣慰地点点头:“明白就好。这趟哈城,咱们没白来。钱,你挣到了;路,你大伯也给你指了;这门亲戚,也算是真正走通了。以后啊,心里有底,手上也有力,好好跟图娅过日子,该干啥干啥,但记住,脚要踩在实地上,别飘。”
“恩!”李越重重应下。
这时,外面传来图娅轻声的呼唤。李越走出客房。
客厅里,巴根正歪在沙发上,跟图娅说着什么俏皮话,逗得图娅捂嘴直笑。其其格伯母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过来,巴特尔书记也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报纸,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灯光温暖,气氛融洽。之前的雷霆风暴仿佛从未发生,却又真切地改变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