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那语气里,没有客套,没有敷衍,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了某些事情后的直接肯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李越被拍得肩膀一沉,心里更是一懵。好小子?什么好小子?因为什么好?是因为娶了图娅?还是因为……岳父在刚才的蒙语里说了什么关于他的话,或者关于……人参的事?
没等他反应过来,巴特尔书记已经收回了手,脸上恢复了那种沉稳的表情,对着旁边一直肃立等待的警卫指了下李越说道:“送他们去我家里休息,跟我家里人说一声,是老家来的贵客,好好招待。”
“是,首长!”警卫利落地敬了个礼。
然后,这位刚刚认出亲弟弟、拍了拍侄女婿肩膀的大伯,竟然就这么……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向那辆伏尔加轿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轿车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声音,缓缓驶离,很快就消失在省委大院深处林荫道的拐角。
走了?
就这么走了?!
李越彻底呆立在原地,看着轿车消失的方向,脑子里一片混乱。刚才那一切发生得太快,信息量又严重不对称,巨大的悬念象一只爪子挠着他的心。
说的啥?到底发生了啥事?那句“好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褒是贬?是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深意?大伯这态度,是接纳了他们,还是仅仅出于血缘的礼节性安排?最关键的是,他们怀里的“重宝”,还有那迫在眉睫需要商量和解决的出路,到底该怎么继续?
无数个问号在他脑海里翻腾。
“越子,别愣着了。”老巴图的声音将他从混乱中拉回现实。岳父的脸上,之前的紧张和忐忑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隐隐的……安心?
“阿哥他……认咱们了。”老巴图看着女婿茫然的眼神,用汉语低声解释了一句,语气有些感慨,“具体的事儿,等他晚上回来再说。现在,先跟这位同志去家里安顿下。”
这时,那位被吩咐的警卫已经走了过来,态度客气却保持着距离:“三位同志,请跟我来。”
李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细节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同样茫然的图娅,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一手提起那个装着全部家当和秘密的包袱,一手牵住图娅冰凉的手。
“走吧,爹,图娅。”他低声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
三人跟着警卫,再次走向那扇森严的大门。这一次,警卫没有阻拦,查验了警卫的证件和口头指令后,便挥手放行。
踏进省委大院的那一刻,李越感觉象是跨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是嘈杂的街道和普通的市井气息,里面却是宽阔整洁的道路、精心修剪的松柏、一栋栋样式统一却透着威严与安静的灰色小楼。偶尔有穿着中山装或军装的人走过,步履匆匆,低声交谈,目光扫过他们这三个“外来者”时,带着些许好奇,但很快便移开。
环境肃静,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李越紧紧握着图娅的手,能感觉到她的紧张。老巴图则努力挺直腰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些,但那双习惯了山林和草原的眼睛,对这里规整到极致的环境,显然也感到些许不适。
警卫领着他们来到其中一栋楼前,上了二楼,敲开了一户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围着围裙、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看样子是家里的保姆。警卫低声交代了几句,保姆连忙热情地将他们让进屋。
屋子不算特别大,但格局方正,地面铺着红色的地板革,客厅里摆着几样简单的木质家具,墙上挂着伟人象和几张奖状。条件比普通人家好很多,但比起李越想象中的书记家,又显得过于简朴,甚至有些冷清。
“首长吩咐了,你们先休息。晚上首长回来吃饭。”保姆一边说着,一边给他们倒上热水,又指了指客厅旁边的两间卧室,“房间都收拾好了,你们看怎么住。”
到了相对私密的空间,李越终于忍不住,看向正在打量屋子的老巴图,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阿布,刚才……您和大伯到底说了些啥?那句‘好小子’是……?”
老巴图在沙发上坐下,端起热水喝了一口,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笑意道:“差不多成了”。
临近中午,省委大院里的这间简朴居所内,气氛安静得有些异样。李越三人坐在客厅里,守着那个依旧不起眼的包袱,心思各异。保姆在厨房里忙碌,传来轻微的锅碗声响和食物香气。
忽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
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深蓝色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面容端庄中带着草原女性特有红润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兜,看起来象是刚从外面回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熨帖的灰色中山装、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男子眉眼间与巴特尔书记有几分神似,但气质更加锐利一些,戴着眼镜,手里拿着几本书,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中年妇女一进门,看到客厅里坐着的三个陌生面孔,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疑惑和警剔。她目光迅速扫过老巴图那典型的蒙古族面孔和李越、图娅这对年轻夫妻,眉头微蹙,用汉语问道:“你们是……?”
这时,保姆闻声从厨房快步走出,连忙上前,用汉语低声解释:“夫人,您回来了。这三位是首长老家的亲戚,刚从海林过来。首长吩咐让在家休息。”
“老家的亲戚?”被称作“夫人”的中年妇女,脸上的疑惑稍减,但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散去。尤其是当她的目光落在穿着崭新但难掩乡土气息的李越和图娅身上时。
然而,下一刻,她的目光与抬起头、带着怯生生笑容望过来的图娅对上了。图娅那眉眼,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让伯母的眼神猛地一颤,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不再用汉语,而是突然换上了一串流利而清脆的蒙古语,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切的求证意味,目光主要落在李越身上。
李越瞬间又懵了!他只能听懂几个最简单的蒙语词汇,这一连串的话对他而言无异于天书。他张了张嘴,尴尬地看向图娅,又看看老巴图。
图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同样流利的蒙语回应了伯母,语气亲昵,解释着什么。一边说,一边还拉了拉李越的骼膊。
伯母听着图娅的话,脸上的疑惑和审视彻底化开了,露出了恍然大悟和由衷的喜悦笑容。她再次看向李越,这次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的慈爱和打量,用带着蒙古腔调但十分清淅的汉语说道:“原来是这样!女婿,你和我家图娅,看着真是挺般配!”
这一句话,算是正式认可了李越的身份和与图娅的关系。李越心里一松,连忙微微躬身,用汉语礼貌道:“伯母好。”
“好,好,都坐,别站着。”伯母热情地招呼,随即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坐着、但腰板挺直的老巴图。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感慨,改用蒙语,语速放缓,和老巴图交谈起来。显然,她知道这是丈夫的弟弟,那份血缘的亲近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老巴图也起身,用蒙语回应,两位长辈很快便低声聊了起来,话题似乎涉及草原、老家和这些年的变迁。
这时,图娅才轻轻拉了拉李越的衣袖,小声用汉语介绍,脸上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羞涩和骄傲:“越哥,这是我额格其(伯母),叫其其格,是大伯在草原上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呢。”接着,她目光转向那位一直安静站在门口、神色平静观察着一切的年轻男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位……是阿哈(哥哥),巴根,是大伯和伯母唯一的儿子。”
独生子!
李越心中一震,再次仔细打量那位名叫巴根的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成熟稳重了。他身姿挺拔,穿着合体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书,气质斯文却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和……疏离感?他站在那里,并不刻意彰显什么,但那种从小浸润在权力中心、见识过波澜壮阔所培养出的气度,是普通人模仿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