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就这么定了。”老巴图一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他看着李越眼窝深陷、满脸倦容的样子,催促道:“越子,这几天在山里肯定没睡好,赶紧回屋歇着,养足精神明天赶路。图娅,你也早点睡。”
他将还想留下的进宝叫进堂屋,自己则在外屋地铺了条旧毡子,抱着枪,和衣躺下。有进宝在屋里,有他在门口,这个家,今晚固若金汤。
李越知道拗不过,便和图娅回了东屋。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身下是家里熟悉的气息,怀中是妻子温软的身体,连日的疲惫和紧张如潮水般涌来,他几乎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这是离开鹰嘴涧后第一个真正安稳的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丈母娘就起来了。灶膛里的火旺旺地烧着,大铁锅里熬着金黄的小米粥,贴了一圈焦香的玉米面饼子,还特意炒了一盘鸡蛋,切了一碟自家腌的咸菜。她知道爷仨这一路辛苦,得吃点扎实的。
三人沉默而迅速地吃完早饭,气氛有些凝重,却也有种奔赴未知的默契。李越将那个装着人参的油布包袱再次仔细检查,裹进一件旧棉袄里,外面套上一个最常见的、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皮,看起来就象普通出门走亲戚带的随身行李。
老巴图已经套好了从队部借来的马车,鞭子轻轻一甩,马车驶出院子,碾过屯中尚未完全苏醒的土路。晨雾缭绕,偶有早起的乡亲打招呼,老巴图也只含糊应一声“去镇上办点事”。
到了横道河子镇,老巴图没去火车站,而是直接将马车赶到了韩老栓家附近,托一个相熟的小孩去把韩小虎叫来。
小虎很快跑来,看到马车和李越三人,有些惊讶:“越哥,叔,嫂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越按昨晚商量好的说辞,笑道:“去哈城串个亲戚,年前走动走动。小虎,这马车麻烦你赶回屯里,跟王屯长说一声,我们过几天就回来。”
小虎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也没多想,爽快地接过鞭子:“行,越哥你们放心去,马车交给我。路上当心啊!”
打发走了小虎,三人背着那个毫不起眼的破包袱,步行来到了横道河子的小火车站。老巴图用介绍信买了三张去往牡丹江的火车票,需要在牡丹江转车去哈城,票是硬座。
车站嘈杂拥挤,充斥着各种口音和汗味、烟草味。老巴图象一座沉默的山,紧紧跟在李越和图娅身后,锐利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有意无意靠近的人。他背上的步枪虽然用旧麻袋片裹着,但那长长的型状和隐约的轮廓,还是让一些心思活络的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些。
“呜——”汽笛长鸣,一辆喷着浓烟、漆色斑驳的绿皮小火车缓缓进站。
人群开始涌动。老巴图护着李越和图娅,三人随着人流挤上了车厢。车厢里烟雾弥漫,座位早已被占满,过道也站满了人,行李堆得到处都是。他们好不容易在车厢连接处附近找了个相对能站稳脚的地方。
老巴图让李越和图娅靠着车厢壁,自己则面对外面站着,将那个“破包袱”紧紧护在身前,眼神依旧警剔。火车“咣当咣当”地激活,缓缓加速,窗外的山林、田野开始向后流动。
李越握着图娅的手,感受着火车有节奏的摇晃,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离开熟悉的林海屯落,奔向陌生的省城和那位位高权重、素未谋面的大伯,前方是吉是凶,是坦途还是险阻,一切都是未知数。
绿皮火车在东北秋日广袤的原野上“哐当哐当”地行驶着,车窗外的景色从起伏的山林逐渐变为开阔的农田和偶尔掠过的城镇。车厢里依旧拥挤嘈杂,各种气味混杂,但李越的心思却不在窗外。
自从在横道河子站,看着老巴图背着那杆用麻袋片裹着的56半,在工作人员例行检查时只是亮了亮介绍信便顺利通过,李越心里就存了个大大的疑问。这年月,枪支管理虽然不象后世那么严格,尤其是在林区,猎户持枪常见,但公然带上火车,还是跨地区的长途火车,这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他心里琢磨了一路,看着岳父始终沉稳如山地护在身旁,警剔着周围,那份疑惑越来越重。直到火车在牡丹江站停下,他们三人随着汹涌的人流挤落车,又在站台上等了近一个小时,换乘了那列开往省城哈尔滨的、看起来更加老旧但也更大的绿皮火车,并再次顺利上车找到立足之地后,随着火车一声长鸣,缓缓驶离牡丹江站,逐渐加速,行驶变得平稳,李越观察到老巴图一直紧绷的脊背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眼神中的锐利也稍缓。
趁着这会儿相对安定,周围旅客要么昏昏欲睡,要么低声闲聊,李越凑近老巴图,压低声音,终于问出了憋了一路的问题:
“阿布,”他用了更亲近的称呼,声音里满是好奇和不解,“刚才,还有在横道河子,那些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过来,怎么就……就同意您把枪带到车上呢?他们不怕出事吗?”
老巴图正眯着眼,似在假寐养神,闻言,嘴角咧开一道深深的纹路,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浑厚,带着一种山林汉子特有的豁达和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他睁开眼,看了看一脸求知欲的女婿,又瞥了一眼同样好奇望过来的女儿图娅,这才用烟袋锅子虚虚点了点自己,用他那带着浓重蒙古腔调的汉语,不无自豪地说道:
“傻小子,你阿布我啊,生下来就是带着枪来的!”
看到李越和图娅依旧茫然,他笑着解释道,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足以让身边两人听清:“这年头,跟你们关里汉人地方可能不一样。在咱们这旮沓,尤其是山里、草原上,象我这样的少数民族兄弟,打猎、护秋、防狼防熊,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法,也是国家允许、甚至公社有时候还给发枪发子弹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厢里其他陌生的面孔,继续道:“咱们是正经猎户,有公社和生产队的证明,枪是生产工具,就象农民的锄头,工人的扳手。只要手续齐全,不是带着枪去干坏事,路上带着防身、或者去别的地方交流打猎经验,都是说得通的。那些工作人员也清楚这里的规矩,看了咱们的介绍信,知道咱们是正经林区猎户队的,自然就不会为难。要不然,这山里头的野牲口祸害庄稼、伤了人,靠谁去收拾?”
李越听完,恍然大悟,同时也对此时此地特殊的社会环境和政策有了更具体的认知。这是一个城乡、地域、民族之间还存在诸多差异和特殊政策的年代。在偏远的林区、牧区,枪支作为生产工具和自卫武器,其管理相对宽松,尤其是对于老巴图这样的“原生”猎户,更是被视为一种合理的存在。这份“特权”,源于千百年的生存方式,也源于当下现实的生产需要。
图娅也听得眼睛发亮,她虽然生长在屯子里,但对这些宏观的政策细节也并不完全清楚,此刻听父亲道来,也感到一种属于自己族群和父辈的骄傲。
老巴图看着两人了然的神情,又收敛了笑容,拍了拍身边用麻袋片裹着的枪身,低声道:“不过,话是这么说,规矩是规矩,这一路上该小心还得小心。这东西能镇住邪祟,也能招来是非。等到了哈城那大地方,人多眼更杂,咱们就更得警醒着点。能不亮出来,就绝不亮出来。”
李越郑重点头:“阿布,我明白了。” 他心中对这次哈城之行的艰险又多了一分认识,也对岳父这份粗中有细、既豪迈又谨慎的处世智慧更加敬佩。
火车继续向着北方奔驰,穿过隧道,越过河流。车厢连接处,三人依靠在一起,随着车身轻轻摇晃。李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染上更多霜色和萧瑟的田野,心中那点因为携带重宝而产生的忐忑,似乎被岳父那杆代表着合法身份与时代印记的步枪,以及他沉稳如山的身影,稍稍抚平了一些。
他们不再是三个孤身携宝的冒险者,而是一个有着合法身份、明确目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特殊政策“默许”保护的东北林区猎户家庭。这层身份,或许就是他们此行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