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图毕竟是经过风浪的,很快冷静下来,他重新装上一锅烟,点燃,吸了一口,沉声道:“越子,你做得对。这东西,千万不能露白。你打算咋办?”
李越将人参重新仔细包好,放回炕琴锁好,钥匙贴身收起。他坐回炕桌边,目光扫过三位至亲,缓缓说出了自己一路上的思量:
“爹,妈,图娅,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着老巴图沟壑纵横却异常严肃的脸。他那句“不能卖给胡胖子”,象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李越心中激起波澜,也让他原本计划通过黑市快速变现的思路瞬间受阻。
“爹,您的意思是……”李越眉头微蹙,等待着下文。他知道这位岳父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缜密,尤其在涉及山林生存和人情世故上,有着他难以企及的老道。
老巴图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仿佛在组织最恰当的语言:“胡胖子那人,路子野,胆子大,给他寻常皮货山珍,他能吃得下,也守得住几分规矩。可你这东西……”
他用烟袋杆虚虚点了点炕琴的方向,眼神锐利:“这几根棒槌,尤其是那棵六品叶,已经不是‘货’了,是‘宝’,是能让人眼红到发疯、啥规矩都不顾的‘重宝’!胡胖子就算自己不起歹心,他那个圈子里人多眼杂,三教九流都有。这消息只要漏给他一丝一毫,我敢跟你打赌,不出半天,整个胜利林场,不,恐怕海林县有头有脸、惦记这玩意儿的人,都能知道个大概!到时候,你防得住明枪,挡得住暗箭吗?咱们五里地屯,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得李越透心凉,却也让他瞬间清醒。他太急于将收获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和安全感,却忽略了这财富本身可能带来的、远超他目前能力范围的巨大风险。胡胖子的渠道,处理熊胆、紫貂皮乃至普通山参或许游刃有馀,但面对这种级别的“参王”,确实如同小儿持金过市,太扎眼了。
“那……爹,您说该怎么办?这东西总不能一直藏着,夜长梦多。”李越虚心求教,态度恳切。
老巴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同样紧张倾听的图娅,眼神变得复杂,有追忆,也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决断。他磕掉烟灰,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图娅,有件事,阿布和你额吉从来没跟你细说过。你还有个卡瓦尔,亲的。”
“卡瓦尔?”图娅愣住了,漂亮的杏眼里满是茫然,“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不仅图娅,连李越也惊住了。这家庭背景里,还藏着这么一位人物?
老巴图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骄傲,又似是疏远:“他比你阿布我出息。年轻那会儿,正是闹g命最热闹的时候,他不甘心留在草原放牧,跟着路过的队伍走了,说是要去打鬼子,救中国。这一走,就是几十年。中间断续来过几封信,只知道他越走越高,后来听说在关里当了不小的官。前两年才辗转联系上,信上说,他现在在哈城,是黑省的书记。”
黑省书记!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李越耳边炸响!他知道这个职位意味着什么——封疆大吏,执掌一省权柄的真正高官!在这1976年的东北,这几乎是可以触及到的、最高层面的权力之一!
自己这个挣扎在温饱线、刚刚靠狩猎和意外之财站稳脚跟的底层小人物,居然有如此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伯?!
巨大的不真实感冲击着他。这比他重生、比挖到六品叶人参,更让他感到一种命运转折的荒诞与剧烈。
老巴图看着女婿和女儿震惊的表情,继续沉声道:“这事,连图娅都不知道,我们老两口也从来没想过去攀附。他是干大事的人,我们是草原和林子里的牧民猎户,路子不一样,离得远了,对谁都好。但是今天……”
他再次看向炕琴,目光坚定:“今天这事儿,太大了,大到咱们这小家小户根本扛不住。这几根棒槌,是山神爷给你们的造化,但也可能是催命符。卖给黑市,风险太大;捂着,迟早也是个隐患。现在,到了不得不动用这层关系的时候了。”
他转向李越和图娅,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明天,你和图娅就收拾一下,带上东西,去哈城!直接去找你们卡瓦尔。别的不用多说,就把你们的情况,还有这东西的来历,原原本本告诉他。他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的人,更是自家人。就算他……不方便直接帮你们卖参,以他的身份和见识,至少能给你们指条最稳妥的路子,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护住你们俩的命!”
护住性命!这才是老巴图最终的目的。他深知这笔财富可能招致的凶险,而一位身处高位的亲族,无疑是乱局中最坚实的盾牌。
李越从最初的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心念电转。岳父的安排,虽然出乎意料,但深思之下,却是眼下最稳妥、甚至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出路。将风险转移,寻求更高层面的庇护和指导,这远比他自己在底层黑市里冒险周旋要明智得多。
他看了一眼图娅,图娅也从茫然中清醒,眼中带着对未知的忐忑,但更多的是对丈夫和父亲决定的信任。
“爹,您说得对。”李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是我之前想岔了,光想着快点换钱,没想过咱家可能兜不住这福分。去哈城,找卡瓦尔,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他握住图娅有些冰凉的手,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对老巴图郑重道:“只是,这一路去哈城,也不近,带着这些东西,路上……”
老巴图摆摆手:“这个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们到横道河子,看着你们上火车。路上就说走亲戚,东西用最不起眼的包裹装着,贴身放。到了哈城,直接按信上的地址找。记住,除了你们卡瓦尔,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人参的事,半个字都不要漏!”
计划就此定下。屋内的气氛从紧张商议,转向了一种带着期盼与隐隐不安的凝重。突如其来的省城之行,位高权重却素未谋面的大伯,以及怀中那几株牵动着命运沉浮的灵根……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当晚,老巴图安顿好家里,便披上他那件旧皮袄,顶着渐浓的夜色出了门。他没说具体去哪,只含糊说了句“去队部办点事”。李越和图娅心知肚明,这是去开那至关重要的“介绍信”了。没有这盖着公章的薄纸,在这年月,寸步难行,更别说买火车票、住招待所。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院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老巴图回来了,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但背上却多了一样东西——他那杆保养得油光锃亮、压满了子弹的56式半自动步枪。枪身在他宽厚的背上显得沉稳而富有压迫感。
他将一个印着红旗和生产队红戳的信封放在炕桌上,里面赫然是三张盖好了章的空白介绍信,抬头单位写的是“海林县横道河子公社五里地生产队”,事由一栏空着,方便随时填写。
“爹,您这是……”李越看着那杆枪,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老巴图脱下皮袄,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大手,在炕沿坐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介绍信开好了。我寻思了一晚上,你们两个年轻娃娃,带着那么金贵的东西,跑那么远的路,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海林到哈城的火车,得晃悠大半天,路上鱼龙混杂,啥人都有。光有介绍信,没有硬家伙镇着,万一有个闪失,后悔都来不及。”
他拍了拍身边的步枪:“我跟你们一块去。到了哈城,我就在车站或者招待所外头守着,不进去碍你们的事。但这一路上,有这老伙计和我这老头子看着,多少能省去不少麻烦。真遇到不开眼的,也得掂量掂量。”
李越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能应付,但看着岳父眼中那份不容反驳的关切和决断,所有推辞的话都咽了回去。这份沉甸甸的守护之情,他无法拒绝,心里只有满满的暖流和感激。图娅更是眼圈微红,喊了一声“阿布”,声音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