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院角的落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染了满径的粉白,偏衬得李府张灯结彩的喜意里,有几分别扭。
大红的绸子从垂花门一路缠到正厅廊柱,唢呐锣鼓敲得震天响,喜气洋洋的声响里,却没半分新人合卺的温情滋味。
今日是李公子纳小云为妾的日子。
小云一身水红的妾室嫁衣,头上绾着简单的珠钗,脂粉敷得厚厚的,掩了眼底的不甘,却遮不住那股子志得意满的张扬。
她被喜娘扶着,立在正厅的廊下,望着来往道贺的宾客,指尖攥着绣帕,心里终究是松了口气——纵使只是个妾,她也终究踏进了李府的门,成了李公子的人,再也不是那个看人脸色的粗使丫头。
李母坐在正厅的主位上,一身藏青缎面褂子,面色沉凝,眉峰拧着化不开的烦躁。
那日小云哭哭啼啼闯到她跟前,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字字句句皆是“失了清白、公子不认”的哭诉,闹得府里上下人尽皆知,连街坊邻里都有了闲话。
她素来爱脸面,李家又是本地的体面人家,岂能容这般丑事外传?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松口让李公子纳了小云,权当是堵了旁人的嘴,也断了小云无休止的纠缠。
李公子一身暗红喜服,立在一旁,脸色黑沉如墨,眼底的厌恶与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他望着小云那副模样,只觉得心口堵得慌,那夜被药性迷了心智酿下的荒唐,竟落得这般收场,不仅娶不到心心念念的福英,还要纳这么个心机深沉的丫头在身边,恨得牙根痒痒,偏又碍于母亲的脸面,半句反驳都不敢有。
“娘,这亲事本就荒唐,您何苦逼我?”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李母身侧,语气里满是怨怼。
李母斜睨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冷硬:“事到如今,还说这些作甚?是你自己惹下的祸,若不纳她,李家的脸面往哪搁?往后安分些,莫再惹出这些腌臜事。”
李公子攥紧了拳,终究是无话可说,只狠狠剜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云,转身拂袖进了内堂,连迎客的心思都无。
小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的欢喜淡了几分,却依旧强撑着笑意——她要的不过是个名分,只要进了李府的门,总有法子让李公子对她另眼相看,总有一日,她要挤掉那些莺莺燕燕,坐上正室的位置。
而这满府的喧嚣喜庆,半点也飘不进西侧的偏院。
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窗棂外偶尔掠过的风,卷起几片落花,落在窗台上。
福英正低头收拾着简单的行囊,一方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头只装了几件换洗衣裳,一本翻得卷边的绣谱,还有攒了许久的几块银元,寥寥几样,便是她离开这里的全部家当。
晨光透过窗纸,柔柔地洒在她身上,映得她素净的眉眼愈发温婉,指尖叠着衣裳,动作轻缓,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夜府里的荒唐,今日的喜庆,于她而言,不过是旁人的热闹,与自己毫无干系。
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伺候福英的小丫头春花,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进来,见她收拾妥当,眼圈不由得红了几分,放下碗便哽咽道:“福英姐姐,您真要走啊?这李府虽不比外头自在,可好歹安稳,您一个女人家,孤身一人往南方去,路途遥远,可怎么熬得住?”
福英抬眸,望着春花泛红的眼眶,轻轻笑了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声音温软却坚定:“春花,安稳从来不是旁人给的。这李府看着光鲜,内里的腌臜事,你我都瞧得清楚。小云姑娘以为攀了高枝便是安稳,可她终究是错了——女子若是把自己的一生,系在男人的心意上,终究是靠不住的。”
她低头抚了抚那方蓝布包袱,眼底漾着几分向往,几分决绝:“如今世道变了,女子也未必只能困在宅院里,围着男人孩子打转。南方开风气之先,有新式的学堂,有女子能做的营生,我想去瞧瞧,想去闯一闯,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真正的安稳。”
春花怔怔望着她,似懂非懂,却也知晓福英的性子,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再难更改。
她吸了吸鼻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到福英手里:“姐姐,这是我攒的一点碎银,您带着路上用。绿皮火车颠簸,您可要照顾好自己,往后若是安稳了,可别忘了给我捎封信。”
福英握紧了那温热的布包,心头一暖,点了点头:“放心,我会的。你在府里,也多保重,莫要学小云姑娘的心思,好好做事,守着自己的心,比什么都强。”
两人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母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望着屋中收拾妥当的包袱,眼底掠过几分惋惜,叹了口气,开口道:“福英,你当真要走?”
福英起身行礼,礼数周全,语气平和:“回老夫人,是。此地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南方风气新,我想去寻一条自己的路。”
李母望着她素净的眉眼,想起府里这些日子的闹剧,想起小云那副急功近利的模样,再瞧着福英这般通透清醒的性子,心头愈发惋惜——这般好的姑娘,沉稳聪慧,又有一手好绣活,若是能做李家的儿媳,定能将家宅打理得妥妥帖帖,只可惜,自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终究是没这个福气。
“你这孩子,素来通透。”李母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递到福英手中,“这镯子是我陪嫁的物件,不值什么大钱,却也能挡挡灾。你孤身一人上路,带着吧,权当是我给你的一点心意。往后在外头,万事小心,若是受了委屈,或是走投无路了,便回李府来,府里永远给你留着一间屋子。”
福英望着那只雕花银镯,心头微动,却还是轻轻推了回去,躬身道:“多谢老夫人厚爱,只是福英此番离去,便是要靠自己立身,这镯子太过贵重,福英不敢收。您的心意,福英记在心里便够了。”
她性子素来骄傲,不愿平白受人恩惠,更不愿与这李府再有过多牵扯——她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自由,是不依附任何人的新生。
李母见她执意不肯收,也不再强求,只又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这性子,终究是犟。府门外的黄包车我已经替你叫好了,直接送你去火车站,绿皮火车晌午便发车,莫要误了时辰。”
“多谢老夫人。”福英再次行礼,弯腰提起那方蓝布包袱,转身便要走。
“福英。”李母忽然唤住她,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你就这般走了,当真对那混小子,半分情意也无?”
福英脚步一顿,回头望了一眼正厅的方向,那里锣鼓喧天,喜气正浓,却与她隔着千山万水。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无波无澜,语气淡然:“老夫人,情意二字,于女子而言,最是不值钱。他眼里只有自己的脸面,只有自己的欲望,从未将旁人放在心底。我福英,不屑与这般人纠缠。”
说完,她不再停留,提着包袱,迈步走出了偏院。
院外的黄包车早已候着,车夫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接过包袱,扶她上了车。
福英撩开帘子,最后望了一眼这座雕梁画栋的李府,望了一眼那漫天飞舞的红绸与落英,眼底掠过一丝释然。
这深宅大院,这爱恨纠缠,小云和李公子的荒唐故事,终究是与她无关了。
黄包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渐渐远离了李府的喧嚣。
街道两旁的商铺林立,行人往来,民国的市井烟火扑面而来,福英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致,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晌午的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火车站的方向,传来绿皮火车鸣笛的声响,悠长而嘹亮,像是在召唤着远方的新生。
往后的日子,她不再是布铺里那个低眉顺眼的绣娘。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熟悉的城池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福英靠在窗边,望着远方绵延的青山,眼底盛满了希冀与坚定。
而李府里,大红的喜烛燃得正旺,小云穿着水红嫁衣,坐在空荡的新房里,听着外头宾客的欢声笑语,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心头却莫名空落落的——她终究是进了李府,可李公子未曾看她一眼,李母亦是冷眼相待,这所谓的荣华富贵,似乎与她想象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终究还是不懂,这世道里,女子的安稳,从来不是靠身子,靠名分,靠攀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