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铁轨上轰隆疾行,车身碾过钢轨的声响沉闷又绵长,晃得车厢里的人昏昏欲睡。
窗外是连绵掠过的田埂与荒林,暮春的日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切进来,在泛黄的木质椅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混着车厢里煤烟、汗水与干粮的杂味,酿出一股子行路的粗粝烟火气。
福英靠窗坐着,手肘抵在窗沿,指尖轻轻拢着那方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景上。
她怀里揣着春花塞的几块粗粮饼,是路上果腹的吃食,方才腹中饥肠辘辘,便掰了块韭菜饼在手里,麦香混着韭菜的鲜气,在周遭的浊气里格外清冽。
车行至半途,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男人顺着过道缓步走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布衫,袖口磨得发白,身形挺拔却透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单薄,肩上挎着个帆布包,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正低头寻着空位。
福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侧脸,指尖猛地一颤,手里的韭菜饼险些落在膝头。
那眉眼,那鼻梁,那下颌线的弧度,竟与一年前病逝的陈大哥像了十成十。
此刻望着眼前这人,福英心头翻涌,酸涩与恍惚缠在一起,怔怔地看了许久,连对方走到她身旁的空位前都未曾察觉。
男人见这窗边的空位无人,便轻声开口,嗓音沉稳,带着几分行路的沙哑:“姑娘,叨扰了,不知这位置可否坐下?”
福英回过神,慌忙敛了神思,点了点头,往窗边又挪了挪,低声道:“先生请坐便是。”
男人道谢后落座,身形刚坐稳,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许是风尘呛了嗓,咳得肩头微颤。
他抬手掩着唇,眉眼间掠过几分倦色,想来也是赶了许久的路。
福英望着他这副模样,愈发想起陈大哥病重时也是这般轻咳,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还剩大半的韭菜饼,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抬手,将饼递到他面前,声音温软:“先生,瞧着您许是赶路饿了,这饼子是我自己做的,您垫垫肚子吧。”
男人愣了愣,抬眸看向她,目光落在那温热的韭菜饼上,又望了望福英素净温婉的眉眼,眼中掠过几分诧异,随即温和道谢:“姑娘太客气了,萍水相逢,怎好平白受你的吃食。”
“不过是块粗粮饼,不值什么。”福英将饼往他手边又送了送,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出门在外,谁都有难处,些许吃食罢了,先生不必挂怀。”
他见福英执意,便不再推辞,接过韭菜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麦香醇厚,韭菜的鲜气熨帖了饥肠,连日赶路的疲惫竟似散了几分。
他咽下口中的饼,看向福英,眼中添了几分暖意:“多谢姑娘。在下李成枫,不知姑娘芳名?”
“福英。”她轻声应着,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沿,目光又不自觉落在他脸上,那熟悉的轮廓,让她心头又泛起一阵酸涩,“李先生看着,倒像我一位故人。”
李成枫闻言,挑眉轻笑,眉眼舒展时,那神态竟更像陈大哥了:“哦?倒是巧了。不知是福英姑娘的哪位故人?”
“是陈大哥,”福英垂眸,声音轻了几分,带着几分怀念,“他,性子极好,往日里待我诸多照拂。只是一年前,他得了胃癌,一个人去了。”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李成枫,眼底凝着几分怅然:“李先生的眉眼,与他几乎一模一样,方才见着,竟险些认混了。”
李成枫听罢,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神色添了几分惋惜,轻叹道:“人世无常,病痛最是磨人。能被姑娘记挂着,想来这位陈大哥,定是个极好的人。”
“嗯。”福英点头,眼底漾着暖意,“陈大哥心善,谁有难处,他都肯帮衬。我从前被人欺负,是他替我出头,给我买不少东西,让我能攒下几分私房钱。”
这话落进李成枫耳中,他眼中掠过几分赞许,看向福英的目光多了几分敬重:“这位陈大哥倒是通透。如今虽倡男女平等,可女子立身终究不易,能有这般见识,还肯护着旁人,难得。”
他又掰了块韭菜饼,慢慢嚼着,看向福英,轻声问道:“福英姑娘这是要往南方去?瞧着姑娘孤身一人,可是去投奔亲友?”
“不是。”福英摇了摇头,望向窗外奔腾的绿意,眼底渐渐凝起几分坚定,“我是去南边寻生路的。从前在李府做绣娘,困在深宅里,瞧够了女子依附男子的荒唐,也瞧够了那些争名夺利的腌臜事。南边开风气之先,我想去那里,凭着手头的绣活,挣一份自己的生计,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堂堂正正,不靠旁人,立住自己的身子。”
李成枫听罢,眼中的赞许更甚,颔首道:“福英姑娘这般心思,难得可贵。这世道,女子若想不依附旁人,总要多几分勇气与心气。南方确是比北方开化些,新式学堂、女子作坊都多,姑娘有一手绣活在身,定能谋得生路。”
他顿了顿,又道:“在下也是往南边去的,去羊城谋一份教书的差事。如今南边新式学堂缺教员,尤其是教女子书画刺绣的,姑娘若是到了羊城,倒也可去那些女子学堂问问,总好过在外头零散接活计,安稳些。”
福英心头一喜,抬眸看向李成枫,眼中漾着感激:“多谢李先生提点。我只想着去南边碰碰运气,倒没想过学堂这条路,若是真能进学堂教绣活,那便再好不过了。”
“不过是随口一提,姑娘不必客气。”李成枫轻笑,又道,“羊城的民风开放,女子做事,虽仍有阻碍,却比北方好上太多。姑娘这般心性,定能成事。”
火车依旧轰隆前行,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金红的霞光染透了天际,落在李成枫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竟与记忆里陈大哥笑着看她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