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先于身体醒过来的。
阮小白最先感觉到的是暖意,一种被包裹着的,干燥又安稳的暖意。
然后是身下坚硬的触感,隔着一层不算厚的毯子,能清晰地感知到阳台水泥地面的冰凉。
最后,是他身后那个坚实又温热的源头。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谁。
他动了动,眼皮掀开一条缝。
视野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深邃的,近乎于墨色的蓝。
几颗零落的星子缀在上面,遥远又明亮。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他记得自己只是想晒晒太阳。
喉咙有些干,他咽了一下,才发出一点沙哑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我睡了多久?”
身后的人似乎一直醒着,他的话音刚落,一个低沉的,贴着他耳廓响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六七个小时了。”
夜风恰好在这时吹过,带着凉意,钻进被子的缝隙。
阮小白没忍住,侧过头,抵在周亚的肩膀上,低低地咳了两声。
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我没事了。”
阮小白把脸颊在她的肩窝处蹭了蹭。
“小亚,真的没事了。”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周亚没有说话。
她只是沉默地听着,手臂环着他,将他更深地带进自己的怀里。
阳台上又恢复了安静。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远处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那些光亮和声音,都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只有他们,和头顶这片沉默的星空。
阮小白仰着头,看着夜幕。
他能感觉到周亚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他的后背上。
那是一种极其规律的,带着生命力的节奏,像沉稳的钟摆,让他那颗一度失序漂浮的心,重新找到了锚点,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就好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终于被温柔地放开。
过了很久,阮小白才动了动。
被子从他身上滑落,堆在了腿边。
他撑着身下的地毯,动作很慢地坐了起来。
大概是躺得久了,身体有些僵,他停顿了一下,才慢慢扶着墙壁站起身。
夜风吹来,他身上那件薄薄的t恤根本挡不住凉意。
他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赤着脚,一步一步地往客厅里走。
周亚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把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叠好,又把地毯卷起来,都放回了原处。
等她做完这一切,阮小白已经走到了卫生间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住了。
周亚明白了。
她转身进了卧室,拉开衣柜门,拿出一套干净的棉质睡衣,又拿了条干毛巾。
她走到他身后,把衣服递过去。
阮小白回过头,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衣物上。
那是一套浅灰色的睡衣,是他常穿的,料子柔软。
他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
周围很安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
然后,他往前走了一小步。
这一步很轻,却又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把头抵在了周亚的胸口。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周亚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和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透过薄薄的衣衫,落在她的皮肤上。
她没有动,也没有伸手抱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靠着。
几分钟后,周亚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压得很低。
“好了好了,去洗吧。”
怀里的人没有立刻离开,又靠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直起身。
他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和毛巾,没再看她,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门被关上,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落锁的声音。
紧接着,里面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阮小白脱下身上已经有些潮气的衣服,随手扔在了一边。他没有拉上浴帘,也没有站在花洒下面。
他打开花洒,拧到温热的水温,然后就那么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双腿曲起,手臂环着膝盖,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流过他的白发,他的脸颊,他的肩膀,最后汇聚在地面上。
水汽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镜子上蒙了一层白雾,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闭着眼睛,任由水流包裹着自己。
许久。
哗哗的水声停了。
卫生间里只剩下水珠滴落在瓷砖上的,细碎的哒哒声。
阮小白关了花洒,伸手去够挂在旁边的毛巾。
毛巾很大,也很干,带着被太阳晒过的,干净的气味。
他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用力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皮肤被擦得有些发红,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也驱散了心底最后一点残留的寒意。
他换上那套浅灰色的棉质睡衣,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很舒服。
他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不再是空洞的。
他伸手,拧开了门锁。
“咔哒。”
他赤着脚,踩在了客厅冰凉的地板上。
门口放着一双棉拖鞋,是他常穿的那双,鞋口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周亚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走出来,看着他低下头,穿上那双拖鞋。
阮小白穿好鞋,站直了身体。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周亚就走了过来。
她在他面前站定,然后弯下腰,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一个用力,很轻松地就把他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阮小白下意识地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脖子。
这个动作熟练又自然。
周亚抱着他,转身走向沙发。
她把他放在柔软的沙发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盘起双腿,很自然地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靠背。
阮小白顺势往后一靠,整个人都陷进了她的怀里。
周亚从茶几下面拿出了吹风机,插上电,一股暖风吹向小白湿漉漉的头发。
周亚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伸进了他的发间,拨开他湿润的白发,让暖风能吹到发根。
头发上的水汽蒸发,带着洗发水清淡的香气,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开。
阮小白仰着头,闭着眼睛,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身后的人。
吹风机的声音不大,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让人安心的白噪音。
几分钟后,吹风机的嗡鸣声停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远处模糊的,被风送来的城市噪音。
周亚的手指还插在小白柔软的白发里,发根已经干了,带着蓬松的暖意。
头发上的水汽蒸发干净,那股清淡的洗发水香气却留了下来,萦绕在两人之间。
阮小白仰着的头没有动,依旧靠在她的怀里。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未散尽的沙哑。
“小亚。”
“嗯。”
周亚应了一声,手从他发间拿开,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们明天……去领证吧。”
周亚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顿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过头,看着他仰起的脸。
在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的微光下,他的脸庞依旧苍白。
他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天花板的某一个点上,有些空。
周亚的目光从他的脸颊,滑到他的脖颈,再到他陷在沙发里的,单薄的身体。
他需要一个确切的东西,来抓住。
“好。”
得到回应,阮小白动了动,从她的怀里撑着坐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有些慢,扶着沙发的边缘,停顿了一下。
“脑袋还有点晕。”
他低声说,在解释自己的迟缓。
说完,他没再看周亚,转身往卧室走去。
周亚看着他走进卧室,听着他踩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
她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弯下腰,拔掉了吹风机的插头,慢条斯理地将电线一圈一圈绕好,收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也走进了卧室。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床头灯亮着,散发着橘黄色的,温暖的光。?
阮小白已经躺在了床上,盖着薄薄的夏被,只露出一个脑袋,床头灯的光线很柔和,把他白色的头发照得像一团蓬松的云。
周亚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上去。
床垫因为她的重量,往一侧沉了下去。
阮小白原本侧躺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他顺势翻了个身,变成平躺的姿势。
他睁着眼睛,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
那片天花板有些年头了,有几处细小的龟裂,像干涸的河床。
床头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让那些裂纹的影子变得清晰。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夏天快要过去了。”
周亚“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阮小白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天花板上,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是秋天,再是冬天。”
“然后下一年……又一年……”
一年跟着一年,季节轮换,时间往前走,永不停歇。
周亚伸出手,越过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露在外面有些单薄的肩膀。
然后她也转过身,学着他的样子,平躺着,看着天花板。
这间出租屋的天花板,她从来没像这样认真看过。
她想,以后买下房子。
不用太大,两室一厅就好。
到时候可以把天花板墙壁刷一遍,刷成白的,或者米色。
小白喜欢干净的颜色。
她想到“家”这个词。
心里却没什么太大的波澜,也不觉得激动。
就是觉得,本该如此。
她的人生,在遇到小白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滑向了这条轨道。
安稳,平静,很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阮小白就醒了。
他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坐起身。
床垫的另一侧轻微地动了一下,但周亚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阮小白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等身体彻底清醒过来,才走出了卧室。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
他先去卫生间洗漱,冷水扑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朦胧的睡意。
然后他走进了厨房,熟练地淘米,加水,把小砂锅放在灶上,开小火,慢慢熬着。
等待粥沸腾的时间里,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两个鸡蛋,平底锅里倒上一点油,油热了,打入鸡蛋,蛋白迅速凝固,边缘泛起好看的焦边。
他喜欢把蛋黄煎得半熟,用筷子一戳,就会有金黄色的蛋液流出来,拌在粥里,味道很好。
做完这一切,粥锅里也开始冒出咕嘟咕嘟的泡泡,米粒在锅里翻滚,渐渐变得粘稠。
他关了火,盖上盖子,让它再焖一会儿。
做完这些,他转身回了卧室。
周亚还在睡。他走到床头柜边,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里面并排躺着两个暗红色的小本子。
户口本。
他把两个本子拿出来,在手里握了一会儿。本子的硬壳边缘有些磨损,但封面上的烫金字迹依旧清晰。
他拿着户口本,走回客厅,把它们并排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
就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没过多久,周亚醒了。她穿着睡衣走出卧室,头发有些乱,眼神还有些惺忪。
“早。”
她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早。”
阮小白正在把煎蛋盛到盘子里。
“粥马上好了,先去洗漱吧。”
周亚点点头,走进卫生间。
很快,里面传来水声。
阮小白把两碗温热的白粥,一碟煎蛋。
他做完这一切,周亚也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
她擦着脸,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她的目光在桌子中间那两个红色的本子上一扫而过,什么也没说,拿起勺子,开始喝粥。
阮小白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饭。
周亚吃得很快,一碗粥很快见底。她放下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阮小白也吃完了。他看着周亚,等着她说话。
周亚却只是站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拿去厨房。
“我来洗吧。”阮小白跟着站起来。
“不用,”周亚把他按回椅子上,“你坐着。”
她很快洗好了碗,擦干手,走回客厅。
“走吧。”
她说。
阮小白抬头看她。
“嗯。”
他拿起桌上的两个户口本,放进自己口袋里。
两人换好衣服,站在玄关处穿鞋。
周亚穿的是一身简单的黑色休闲服,阮小白则是一件白色的t恤和浅色的牛仔裤。
他们穿的都不是什么新衣服,只是很干净。
周亚先穿好鞋,站在门口等他。
阮小白穿好鞋,站起身,伸手去开门。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周亚的手就伸了过来,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没有用力,只是那么覆着。
阮小白的手指动了动。
周亚推开门,拉着他走了出去。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好,但不晒人。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凉爽。
从出租屋到民政局,走路大概需要二十多分钟。
他们没有坐车,就那么牵着手,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