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列车准时到站。
城市的喧嚣瞬间将他们包围。
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
报出地址后,周亚就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握着阮小白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姐,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几眼,笑着搭话:“送弟弟回家啊?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
周亚没睁眼,也没说话。
阮小白却礼貌地笑了笑,轻声说:“她是我爱人。”
司机“啊?”了一声,透过后视镜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然,最后是善意的调侃:“哎哟,看我这眼神,真不好意思,小姑娘,你福气好啊。”
阮小白没再接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周亚的肩膀上。
周亚的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
她依旧闭着眼,只是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车子回到了熟悉的小区楼下。
付了钱,下了车,周亚依旧是一手握着阮小白的姿态。
走上那段熟悉的楼梯,听着自己和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阮小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咔哒”一声开了。
屋子里很安静,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昏暗。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们离开前,那股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是家的味道。
阮小白松开周亚的手,没有换鞋,甚至没有看客厅一眼,径直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虚浮。
周亚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发紧。她把行李箱放在墙边,关上门,跟了过去。
卧室里,阮小白已经整个人都摔在了床上,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连鞋子都还穿在脚上。
他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
周亚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的目光,落在他还穿着鞋的脚上。
那是一双她给他买的运动鞋,白色的鞋面,在农场里沾了些黄泥,此刻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
她没出声,只是弯下腰,单膝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先是握住他的脚踝,很瘦,骨骼的形状清晰分明。
她顿了一下,才开始去解那系得整整齐齐的鞋带。
她放慢了动作,耐着性子,一点点将鞋带挑开,拉松,然后才小心地握着他的脚跟,把鞋子褪了下来。
另一只也是一样。
她把两只鞋并排在床边放好,又伸手,捏住了他袜子的边缘。
袜子是棉质的,也有些潮了。
她轻轻地,把袜子也脱了下来。
他的脚很白,脚趾的形状很好看,因为长时间闷在鞋里,皮肤带着凉意和湿气。
周亚站起身,拿着他的鞋子走到门口,放在了鞋架上他们俩惯常放鞋的位置。
然后,她把那双袜子丢进了卫生间的脏衣篮里。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卧室。
阮小白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呼吸均匀而绵长,像是已经沉入了最深的睡眠。
周亚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
柜子里一半是她的,清一色的黑白灰,几件t恤,几条工装裤,叠得方方正正。
另一半是阮小白的,颜色就鲜亮多了,浅蓝的,米白的,还有一件鹅黄色的毛衣,软软地堆在那里。
她的视线在那些衣服上扫过,最后落在最上层叠放的被子上。
她伸手,抱出了一床薄薄的空调被。
被子带着一股好闻的,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是前几天天气好时,阮小白拿出去晒过的。
她抱着被子,走回床边。
她没有立刻给他盖上,而是先伸手,极其轻柔地,将他黏在脸颊上的几缕白发拨开。他的脸颊很凉,还带着未消的肿意。
指腹在他的脸侧停顿了片刻,然后才收回手,展开了被子。
柔软的被子轻轻覆盖在他身上,从肩膀一直到脚踝,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她又掖了掖他肩膀处的被角,确保不会漏风。
阮小白似乎是感觉到了被子的暖意,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侧了侧脸,将半边脸颊都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呼吸声愈发安稳。
周亚侧靠在床上,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面和床头板。
她没有躺下,只是保持着一个守护的姿态,目光落在小白平稳起伏的背上。
旅途的疲惫,加上过去两天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狭小空间里,彻底松懈下来。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
最后,她就这么靠着墙,陪着他,也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亚醒来。
她动了动,脖颈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
屋子里依旧昏暗,厚重的窗帘将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只在边缘漏进几缕倔强的亮色,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空气里有微尘在光带中浮动。
她转过头,看见小白已经醒了。
他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正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被窗帘遮住的窗户。
他眼神发空,望着窗户,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双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但已经没有了泪意,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哀伤。
周亚的心被那样的眼神轻轻刺了一下。
她无声地坐直了身体,准备下床,去把窗帘拉开。
或许,让阳光照进来,能驱散一些这种沉闷的气氛。
她的脚刚要落地,一个很轻,很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别。”
阮小白声音小得像是一句呓语。
周亚的动作停住了。
她收回了脚,看着他的那头白色的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捧柔软的雪。
她没有再坚持,也没有问为什么。
她只是重新躺了回去,却不是躺在旁边的空位上,而是直接躺在了盖着小白的空调被上。
被子因为她的重量而下陷,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她的体重,透过薄薄的被子,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阮小白身体微微一颤,终于把视线从窗户那边收了回来,落在她脸上。
于是,在这一片昏暗里,他们四目相对。
一个在被子里,一个在被子外。
隔着一层柔软的棉,呼吸交缠。
谁都没有说话。
周亚就这么看着他。
她能看清他脸上未消的憔悴,看清他微微泛白的嘴唇。
阮小白也在看着她。
他看着她压在他身上的姿态,看着她略显凌乱的黑发。
他从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惊疑,只有他熟悉的,周亚的样子。
他告诉了她自己的秘密。
她没有把他当成疯子。
她只是,给他脱了鞋,给他盖上了被子,然后现在这样看着自己。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外面隐约传来楼下小孩的追逐打闹声,还有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鸣笛,那些属于城市的声音,被墙壁和窗户过滤,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良久。
阮小白先动了。
他撑着身下的床垫,身体向着她的方向,一点点地挪过来。
被子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凑得很近,近到周亚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自己气息的,属于他的干净味道。
然后,他轻轻地,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周亚的额头上。
冰凉的皮肤相贴。
那是一种带着湿气的,微弱的凉意,从接触的地方,慢慢渗透开。
他的白发垂落下来,有几缕搔在周亚的脸颊上,痒痒的。
周亚没有动。
她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别想太多了。”
周亚开口。
“以后的路还长着。”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着他额头传来的,那份依赖的凉意。
“有我在。”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很稳。
像承诺,又像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阮小白抵着她的额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微微仰起脸。
一个吻,就这么落了下来。
不是落在额头,也不是脸颊。
是嘴唇。
他的唇瓣也是凉的,还有些干。
就这么直直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印在了周亚的嘴唇上。
没有试探,也没有技巧。
只是单纯的,一个贴近,一个相触。
周亚没有闭眼,就这么看着小近在咫尺的脸。
他闭着眼睛,睫毛抖个不停,像是随时会不堪重负,落下一滴泪来。
但他没有。
这个吻很短。
阮小白很快就退开了,重新把额头抵回她的额头上,鼻尖蹭着她的鼻尖。
周亚终于动了。
她抬起手,不是去抱他,而是用手掌,轻轻覆盖住了他的后脑。
阮小白的身体,在那份暖意里,彻底放松了下来。
“小亚。”
他又叫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
“我有点饿。”
周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想吃什么?”
她问。
“面。”
阮小白毫不犹豫地说。
“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好。”
周亚应了一声,手却没有从他脑后拿开。
她就这么继续用掌心暖着他。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的安静,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种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是安稳,是踏实。
是被子上传来的,属于她的,沉甸甸的重量。
是额头相抵处,彼此交融的体温。
是掌心里,那柔软的发丝和温热的头皮。
这一切,都在告诉阮小白。
他回家了。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周亚感觉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沉了沉。
阮小白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他又睡着了。
这一次,他的眉头是舒展的,嘴唇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周亚小心地,把自己的手从他脑后抽了出来。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轻轻地,从被子上翻身下来,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周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她没有去拉窗帘。
他不喜欢,那就不拉。
她转身走出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比刚才亮了一些,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她没开灯,径直走进了厨房。
她打开冰箱,冷白的光照亮了她半边脸。
冰箱里东西不多,但很整齐,左边是她的,几瓶啤酒,右边是小白分门别类放着蔬菜和鸡蛋。
她拿出两个西红柿,又从门格里取了三个鸡蛋。
水龙头打开,水流哗哗地冲刷着西红柿,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洗得很仔细,指腹摩挲着果皮,然后放在案板上,拿起刀。
刀刃落下,干脆利落。
西红柿被切成小块,码在盘子里。
接着是打蛋,筷子在碗里快速搅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开火,倒油。
油热了,金黄的蛋液倒进锅里,刺啦一声,迅速膨胀成蓬松的一团。
她用锅铲随意划拉几下,炒成块,盛出来。
再倒油,下西红柿。
锅铲翻动,红色的茄汁很快被煸炒出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酸甜的香味,带着烟火气,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
她加了水,等水烧开的间隙,从橱柜里拿了一小把细面。
水开了,下面,再把炒好的鸡蛋倒回去。
很快,一锅色泽鲜亮的西红柿鸡蛋面就好了。
她自己没胃口。
拿了一个家里最大的碗,先盛了小半碗面,然后用勺子,把锅里大部分的鸡蛋都捞了出来,堆在面上,盖得满满当当。
碗很烫。
她把碗放进水槽,打开冷水,冲着碗壁。
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很快,碗沿的温度就降了下去,变得温手。
她关了水,擦干碗底,又找了个木质的托盘,把碗放上去,筷子也摆好。
端着托盘,她重新走回卧室。
拧开门把手的动作,她放得极轻。
屋里还是那么暗,阮小白依旧睡着,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截白色的后颈和柔软的发顶。
周亚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坐了下来。
床垫因为她的重量而下陷。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露在外面的肩膀。
“小白。”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醒醒,吃点东西。”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似乎还没从沉睡中脱离。
周亚又叫了一声。
阮小白这才慢慢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的周亚,眼神还有些迷蒙,像是不知道今夕何夕。
“饿了。”
周亚提醒他。
这两个字起了作用。阮小白的意识清醒了些,他眨了眨眼,然后撑着床垫,想坐起来。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动作有些迟缓。
周亚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又把他身后的枕头立起来,让他能舒服地靠着。
做完这些,她才把床头柜上的托盘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被子上。
浓郁的,番茄和鸡蛋的香气,瞬间包裹了他。
阮小白的视线落在那个大碗上。
满满一碗,热气腾腾。
他接过了周亚递来的筷子,入手是干燥的木质触感。
他的手有些抖,夹第一筷子的时候,面条滑了下去。
周亚就坐在床边看着,没有催促,也没有伸手去帮。
阮小白停顿了一下,再次伸出筷子,这一次,他夹得很稳。
面条裹着红色的汤汁,还沾着一点黄色的鸡蛋碎。
他吹了吹,然后很慢地,送进嘴里。
很小的一口。
他咀嚼的动作也很慢,脸颊一动一动的。
房间里只剩下他进食时,那细微的吸溜声。
他吃得不多,但没有停。
一口,又一口,把力气和生气,一点点地,吃到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