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周亚睁开眼时，窗外没有雨声，只有山里清脆的鸟叫。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感觉怀里的人也跟着动了一下。
她低头。
阮小白醒着，正睁着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眼睛还是肿的，像熟透的桃子，眼白上布满了细细的血丝，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很亮，很清澈，像是被昨夜的暴雨彻底冲洗过一遍。
里面没有了那种让人心惊的破碎感，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干净的疲惫。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阮小白的嘴唇动了动，大概是哭得太久，嗓子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又轻又小，带着砂纸摩擦般的质感。
“小亚。”
“我们回家吧。”
回家。
周亚看着他，看着他红肿的眼睛和眼里清晰映出的自己。
她心里那根因为“另一个世界”而绷紧的弦，在这一刻，忽然就松了下来。
什么另一个世界，什么阮言诺。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看着她，说，我们回家。
周亚喉咙发紧，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微肿的眼下。
“嗯。”
下楼的时候，周敏和周知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稀饭，馒头，还有几碟周知自己腌的小菜。
两个小丫头，周莫黎和周莫琪，正坐在小板凳上，一人捧着一个大白馒头啃。
“呀，小白哥哥！”
活泼的周莫琪眼尖，第一个看见他们，嘴里还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喊。
“你的眼睛怎么变成兔子啦？”
童言无忌，却最是直接。
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阮小白的脸上。
阮小白下意识地垂下头，耳根泛起红色。
周亚面不改色地把他按在椅子上，随手拿起一个馒头塞他手里，语气平淡地对桌上的人解释：“山里蚊子厉害，昨天晚上被咬了，过敏。”
这个借口不算高明，但足够应付。
周知有些担心地看着阮小白。
“要不要找点药膏擦擦？我那里有。”
“不用了姐，过两天自己就消了。”
周亚替他回了，然后转向周敏。
“姐，我们今天就回去。”
周敏正喝着粥，闻言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周亚和阮小白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吃完饭就走。”
一顿早饭，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里结束了。
周莫琪还想缠着阮小白问东问西，被周敏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只好噘着嘴，乖乖地帮着周知收拾碗筷。
出门时，周敏已经发动了她的那辆黑色越野车。
周知站在车边，手里提着一个大布袋，见他们出来，便递了过去。
“自己家种的菜，还有两只熏鹅，带回去吃。”
袋子很沉，周亚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妹”。
周知又看向阮小白，他一直低着头，白色的头发显得他格外单薄。
她温和地说：“小白，下次再来玩，我教你种菜。”
阮小白抬起头，对着她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双红肿的眼睛弯起来，虽然狼狈，却依旧好看得惊人。
“好，谢谢知姐。”
告别了周知，周敏一脚油门，越野车扬起一阵尘土，驶离了农场。
车里，两个小丫头坐在后排，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农场里的大白鹅。阮小白坐在副驾驶，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绿色山林，一直没有说话。
周亚从后视镜里看他，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白色后脑勺。
车子没有直接开去车站，而是在周敏家的小区楼下停了。
周敏解开安全带，回头对两个女儿说。
“你们俩，先跟我上去。”
周亚明白，这是姐姐特意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嗯。”
她和阮小白下了车，看着周敏带着一蹦一跳的两个外甥女进了楼道。
夏末的风吹过，带着城市里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燥热。
阮小白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面对着周亚。阳光下，他脸上的憔悴更加明显，但也多了一丝雨过天晴的清透。
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周亚的衣角。
这个动作，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小亚。”他叫她。
“嗯？”
“我的真名叫阮言诺。”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言语的言，承诺的诺。”
“以前……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他的声音还是很哑，但不再发抖。
“刚来的时候，我不敢说。我怕……我怕你觉得我是个疯子。”
周亚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白发。
“阮言诺很好听。”
她说。
“但小白叫习惯了。”
言下之意，她还是会叫他小白。
“嗯。”
周敏很快就带着女儿下来了，手里还拖着他们的行李箱。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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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行李箱推到周亚面前，语气还是一贯的硬邦邦。
周敏看了阮小白一眼，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拉开车门。
“走了。”
周亚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牵住了小白的手。
“走吧。”
她说。
“我们回家。”
周敏将他们送到了车站。
“到了发个消息。”
“嗯。”
越野车再次发动，很快汇入了车流。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广播声、拖动行李箱的滚轮声、人们的交谈声，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周亚一手拖着箱子，一手紧紧牵着阮小白，在拥挤的人潮里穿行。
阮小白很安静，顺从地跟着她的脚步。
买了票，上了车，找到座位，周亚把行李箱塞到头顶的行李架上。
列车缓缓开动，窗外的城市景象开始向后倒退。
高楼，街道，行人，都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模糊成一片。
阮小白靠在窗边，看着外面。
周亚坐在他旁边，什么也没做，只是陪着他一起看。
看了很久，阮小白才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周亚。
“小亚。”
“嗯？”
“那个世界……”
他开口，声音很低。
“其实和这里……差不多。”
周亚看着他。
“也有高楼，有汽车，有手机……我爸爸是建筑设计师，我妈妈是教授，他们……很爱我。”
他说得很慢，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
“我学的是物理，我以为……我以为我能用我学的东西找到回去的办法。”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
周亚的心被这抹笑容刺得生疼。
她伸出手臂，将他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爱你。”
阮小白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像昨晚一样。
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驱散了心里最后一丝不安。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嗯。”
列车一路向北，载着他们，驶向那个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