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睡得并不沉。
常年在外的警惕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即使在最放松的时候,潜意识里也绷着一根弦。
窗外的雨声是最好的催眠曲,但混杂在雨声里的,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协调的震动。
不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来自床的另一侧。
很轻,轻到几乎无法察觉,断断续续的。
周亚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蹙了蹙眉。
那感觉越来越清晰。
她猛地睁开了眼。
黑暗里,一切如常。
雨还在下,风吹着芭蕉叶,影子在窗纸上晃动。
身边的小白背对着她,蜷缩着身体,似乎睡得很熟。
可不对劲。
周亚撑起半个身子,凑近了些。
空气里除了雨水的湿气和被褥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咸味。
她听见了。
那不是平稳的呼吸声,而是一种被刻意压制到极致的,细微的抽噎。
他整个身体都在轻微地发抖。
周亚伸出手,没有去碰他,而是摸向了他的枕头。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轰的一声,周亚脑子里那根弦彻底断了。
他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让她瞬间清醒,也瞬间慌了神。
怎么会哭?
上一次见他哭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年多以前。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安安静静的,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反过来照顾她。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哭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个吻,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她能感觉到他的回应,他的安抚,他的……保护。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很好。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周亚的脑子飞速转动着,各种可能性在脑海中闪过,又被一一否决。
不是因为她。
不是因为那个吻。
那是因为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击中了她。
今天,她回家了。
一个有具体地址,有家人在等,无论好坏,都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回来了。
那他呢?
他的家呢?
周亚的心脏猛地一抽。
她瞬间就明白了。
周亚不再犹豫。
一只手绕过去,扣住他的肩膀,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面向自己。
阮小白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他想躲,想继续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那场压抑了太久的崩溃,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他闭着眼,长而卷的白色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上面挂着晶莹的泪珠,正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不断滑落。
他的脸颊,鼻尖,全都哭得通红,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此刻正微微张着,发出破碎而急促的抽噎。
整个人,哭得不成样子。
周亚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感觉到。
她能感觉到他脸颊上滚烫的温度,能感觉到他睫毛的每一次颤动,能感觉到那源源不断涌出的,滚烫的泪水。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懂事,所有的沉稳,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他彻底泄了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法排解的悲伤。
周亚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滚烫的酸水里,又疼又涩。
她什么都没问。
她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问“怎么了”。
她知道,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背,手掌贴着他因颤抖而汗湿的皮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阮小白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温热的眼泪毫无保留地尽数落在她的皮肤上,灼热得惊人。
他感觉到她胸腔里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像是要把他的魂魄,重新敲回这具失控的身体里。
那股巨大的,快要将他撕碎的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不再压抑,不再克制。
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深处挣脱出来,破碎,嘶哑,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他哭了出声。
像一个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又冷又怕的孩子。
周亚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和哭声浸透自己的肩膀。
她的下巴抵着他柔软的白发,一动不动。
阮小白放任自己彻底沉溺下去。
她的手掌在他汗湿的背上,一下一下地,缓慢地拍着。
没有章法,只是最本能的动作。
温热的泪水还在流,那些咸涩的液体涌出来,带着他所有的委屈,思念和绝望。
他整个人都在抖。
“小亚……”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破碎不堪,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急促的喘息。
“我……”
他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胸口堵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着肺部,又疼又涩。
周亚没有催促,只是继续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包裹着他。
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阮小白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陷进她的背肌里。他需要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还存在着,证明身边这个人是真实的。
“我……我想家了。”
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尾音却在无法抑制的哭腔里,碎得不成样子。
周亚拍着他背的手顿了一下。
家?
她以为他说的是……
可他从来没提过。
阮小白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疑惑,他把脸埋得更深,拼命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痛苦甩出去。
“不是……不是这里的家……”
他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嘶鸣,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
“我……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我回不去了……小亚……我回不去了……”
黑暗中,周亚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她抱着他,却感觉怀里的人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
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话?
是哭得太厉害,开始说胡话了吗?
可他的语气,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不像是假的。
阮小白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的名字……不叫阮小白……”
“我叫……阮言诺……”
“我骗了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真的想家了……我好想我爸爸妈妈……”
周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阮言诺。
另一个世界。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所有不合常理的细节,在这一刻争先恐后地涌进脑海。
从他一个男孩子,却能做出那么一手好菜开始。
从他明明看起来那么小,却比许多成年人还要沉稳懂事开始。
从他偶尔望向天空时,那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不见底的落寞开始。
他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
她只是不说,也不问。
她等着他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没想到,会是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
她曾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家里出了变故,不愿意提起的苦孩子。
她从来没有深究过,因为她觉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这个人,是她捡回来的,要护着的人。
可现在,他给了她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能解释一切的答案。
周亚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了。
她只是死死地抱着怀里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无家可归。
他只是,回不了家。
她今天回家了,所以他才这么难过。
“对不起……”
周亚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对不起,小白……”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这三个字。
不……不是你的错……”
阮小白用力地呼吸着,试图平复下来,可身体的本能却不受控制。
“是我……是我自己没用……”
“我的眼睛好疼……”
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开始语无伦次地抱怨身体的不适。
“喘不上气……小亚……我好难受……”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衣服,整个人软成一团,所有的力气都被这场痛哭抽干了。
周亚立刻回过神来。
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太过遥远和庞大,但怀里的人的痛苦却是真实的,迫在眉睫的。
她一手托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更有力地顺着他的脊背。
“别怕,我在。”
“跟着我呼吸,慢慢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吸气。”
她自己先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
“……呼气。”
阮小白被她带着,混乱的呼吸节奏终于有了一点点被拉回的迹象。
他依旧在抽噎,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会让人窒息的急喘。
“眼睛疼就闭着,别用力。”
周亚的脸颊贴着他的额头,那里烫得惊人。
“难受是因为哭得太久了,没事的。”
她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传递着自己的存在。
她没有问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也没有问他是怎么来的。
更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说。
她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抱着他,告诉他,她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阮小白的哭声也渐渐停了,只剩下细微的,一下一下的抽噎。
他太累了,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就那么靠在周亚的怀里,任由她的心跳声,一点点将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黑暗中,他感觉到周亚动了一下。
她退开一点,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擦去他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然后,一个吻,落在了他哭得红肿的眼睛上。
很轻,很软,带着一点咸涩的味道。
“阮言诺。”
周亚在黑暗里,第一次叫出了真正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低,很沉。
“名字很好听。”
“但是,我还是叫你小白,行吗?”
阮小白的睫毛颤了颤,他用尽力气,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嗯。”
“另一个世界的事,我不知道。”
周亚的手指穿过他汗湿的白发,轻轻梳理着。
“我也不懂。”
“我只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他刚刚经历过海啸的心湖,没有激起波澜,只是沉甸甸地落了下去,给了他最需要的重量和真实感。
他不是一个人。
即使回不了家,即使所有的过去都成了无法触及的梦。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不是一个人。
周亚把他重新揽进怀里,拉过被子,将两个人裹得更紧。
“睡吧。”
她说。
“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
这句话,她以前也说过。
但这一次,分量完全不同。
阮小白将脸埋在熟悉的颈窝里。
鼻腔里依旧酸涩,心脏也还在隐隐作痛。
但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边无际的恐慌,却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牢牢地攥住了。
周亚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一片清明。
另一个世界。
她怀里的这个人,不属于这里。
他有自己的名字,有爱他的爸爸妈妈,有一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家。
难怪。
难怪他那么懂事,那么沉静,眼里总藏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化不开的忧愁。
原来他一直在过着一种,没有根的生活。
而自己,就是他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唯一抓住的浮木。
周亚收紧了手臂。
她感觉不到庆幸,也感觉不到被欺骗的愤怒。
她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后知后觉的心疼。
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那最初的日子的?
他一个人,是怎么把那么大的秘密,藏了那么久的?
周亚不知道。
时间在这个狭小的,被悲伤填满的空间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只知道,自己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那个总是在她面前挺直脊背,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会笑着对她说“小亚,吃饭了”的小白,和此刻几乎要碎掉的人,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可他们偏偏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也彻底地明白了。
明白了他偶尔会看着天空出神,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却总是像个大人一样,反过来照顾她,包容她。
因为他只有自己了。
对于一个曾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的人来说,有片瓦遮头,有一口热饭,就已经是他能抓住的,全部的实在。
这个认知,让周亚的心脏疼得更加厉害,也让她抱住他的手臂,收得更紧。
她感觉到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她的力气弄疼了他。
周亚稍微松了松,但没有放开。
她低头,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带着一点点汗湿的白发。
“小白。”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沙哑得厉害。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一阵更细微的抽噎。
周亚也不需要他回应。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在这里。
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被他一个人硬生生扛了那么久的委屈,思念,恐惧和绝望,如果再不流出来,真的会把他整个人都压垮。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
用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心跳,告诉他。
你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这些话,周亚没有说出口。
她不是一个会说漂亮话的人。
她只会做。
阮小白的抽噎,终于在漫长的时间里,彻底平息了。
只剩下偶尔一声无法自控的,小小的抽嗝。
他太累了。
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软绵绵地靠在周亚怀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脸还埋在她的颈窝里,呼吸喷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湿漉漉的水汽。
周亚感觉到,他睡着了。
是在极致的崩溃和发泄之后,彻底脱力地昏睡了过去。
周亚保持着抱着他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丁点的动静,就会惊扰到这个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她侧着头,在黑暗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他模糊的轮廓。
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睡着了,眉头也还是紧紧地皱着。
周亚抬起另一只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抚平他眉间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