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荫昌的声音,如蕴雷霆。
卞俶成满心惊惧,如同冬天的渤海湾,一波接一波的风浪,将他的心脏卷到了云霄之上。
之前让他接管隆顺榕,他能面如平湖,坦然相对,那是他相信自己的才干,足以胜任。
但现在不一样,那是族长!
就如卞树昌所言,没这么干的!
“族长这”
卞俶成少年老成,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这么慌乱过。
他现在看着族长的眼睛,却好像是雷雨下的一只小鸡仔,风浪中的一块破舢板。
“我当年在这里接下族长的时候,只有二十岁,卞俶成,你都三十五了!”
卞荫昌盯着卞俶成,一声暴喝,“男儿汉大丈夫,一句话,敢不敢?”
“有嘛不敢,我敢!”
卞俶成的耳根一红,一拧脖子,大声道,“这族长之位,我卞小二接了!”
“好样的,不愧是我卞家子孙!”
卞荫昌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那么,要是你当了族长,卞家怎么办?”
卞家怎么办?
卞俶成一个激灵。
刚才被卞荫昌激起来的血气,都不听他的招呼,眨眼之间,便褪得干干净净。
他是纽约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但现在讲的是不是台面上的商战,他会的那些个定律,顶个屁用!
现在的卞家,连卞荫昌这样的强人,都被逼到了立遗嘱的地步,他又能怎样?
卞俶成的眼睛,从堂上众多叔伯兄弟的脸上滑过,落到那些沉默不语的祖宗牌位上。
刚才被风浪抛上天空的心脏,又被一座泰山压了下来,血流都停泵了,额头上的青筋凸起,却不再鼓动,仿佛窒息。
“活下去!”
最终,面对着卞荫昌期待的眼神,卞俶成有些羞赧地重复一遍,“族长,我只能带着卞家,活下去!”
“好!”
卞荫昌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指了指堂上的灵位,“记住你今天的话,祖宗可都听着呐!”
他哈哈一笑,牵着卞俶成的衣袖,将他扯到祖宗灵位之前。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裔孙荫昌,谨以诚惶诚恐之心,跪禀于灵前后辈有子俶成,性情敦厚,行事端方伏惟祖宗威灵垂鉴,庇佑门庭,愿我卞氏宗族昌盛,百代不衰。”
卞荫昌磕了几个,回头喝道,“卞俶成,磕头!”
卞俶成跟着梆梆磕了几个,卞荫昌又喝道,“伸手!”
卞俶成有些木然地伸出右手,青铜钥匙“叮当”一声,落到他的掌中。
幽暗的青铜色,却分外的灼眼。
卞荫昌沉声道,“明夷兄,请!”
周学熙眼皮一垂,对着堂上鞠躬道,“至德周学熙见证,礼成!”
卞荫昌快打快收,一来一回,一跪一证,不过两三分钟就完事儿了。
厅堂内外,一片愕然。
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津门八大家卞家的族长之位,这么简单就确定了?
摊一套煎饼馃子,是不是比这还要走心一些?
他们的眼光惊惶不定,从卞荫昌身上,游走到卞俶成身上,再从卞俶成身上,游走到卞荫昌身上,希望这梦能早点儿过去。
“啪啪啪!”
卞荫昌回到座位上,松了口气,转头正要与周学熙说话,却听到一片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走来。
从一进院,过月亮门,到二进院,再到了这荫德堂前。
这个脚步声,像是江心的堰头,所到之处,人群自然分开,让出来一条道。
最后,一张冷硬的脸出现在厅堂门口。
杨以德朝里头一瞥,看到了堂中高坐的卞荫昌,“卞会长,这里是卞家列祖列宗灵位所在,杨某不好惊动,您自己出来,可好?”
卞荫昌身子一僵,眼神从卞俶成身上一扫而过,拱手道,“杨厅长请稍待。”
他转过头,眼中神色莫名,“明夷兄”
周学熙深深地剐了杨以德一眼,“此处有我,荫昌兄且安心随他去吧!”
卞荫昌不再多言,摸了摸胸口,那儿贴身藏的一道符,袁凡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走了出来,“走吧!”
杨以德赞许地点点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杨某佩服!”
今日的变故一桩接一桩,让大院的人,像是被大潮拍晕的小鱼,脑子全都宕机了。
卞家大院自建成以来,从没被人长驱直入,闯进厅堂带走过哪怕一个下人。
现在,居然是族长被带走了?
杨以德一行出了好远,都到了一进院的垂花门了,这座院子的人如梦方醒,口中叫喊着就追了出去。
一边追,还一边顺手操着家伙,甭管是花瓶扫帚,喷壶花锄,逮着啥是啥。
“嘭!”
神龛前的条案再次被拍响,一声厉喝,像一条缰绳,挽住了众人的脚步。
“混账!都给我站住!”
众人惊愕地回头,周学熙脸色铁青,戟指着院外厉声斥道,“动动脑子,知道你们的族长为什么被带走吗?”
,!
周学熙名重津门,在老袁的时候就是财政总长,骤然发威,那种凌厉霸道之气,比之卞荫昌,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手指一偏,指着卞俶成,再次喝道,“你们的族长,在仓促之间将他推出来掌管你们卞家,这又是为了什么?”
卞家人被周学熙镇住,不敢再追,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身子一软,手中的家伙“哐啷”掉了一地。
他们有的蹲下抱膝,有的倚着墙壁屋柱,有的呆靠着椅子,一个个神情黯淡,形容憔悴,像是行吟汨罗江的屈原。
卞俶成站在荫德堂的门口,发型凌乱,身上的洋服也没有之前那么挺括了,刚才他倒是想阻止来着,却没人搭理他,还被人扯吧了几下。
半晌之后,卞树昌站起身来,再次看着卞俶成,眼中的厌恶少了很多。
“遽逢大变,举止失措,让明夷先生见笑了!”
卞树昌转身朝周学熙拱手请教,“我家族长如此行径,大违常理,到底是为什么啊?”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看周学熙怎么说。
“荫昌兄之所以立遗嘱,你们都知道了,就是知道必有此劫,至于他为何选择卞俶成”
周学熙走到卞俶成身边,将他拉到堂前,面向卞家之人,沉声道,“选他的原因很简单,只有一条,他是严修严翰林的大姑爷,是南开学校董事会的董事!”
“就这?”
卞树昌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这些年来,卞家也没少给南开捐钱,知道南开校董的成色。
那角色听着光鲜,其实就是一个丢钱的坑,这跟当卞家的族长有关系么?
“就这!”
周学熙看着卞荫昌消失的地方,肯定地道,“你们要知道一点,不管是谁,不管他们手上拿着的是枪杆子,还是印把子,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或许敢抓走卞家的族长,却绝不敢抓走南开的校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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