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来得猝不及防。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清思院的青瓦,顺着檐角滴落,在石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院中那株老槐树的叶子已染上些许金黄,在雨中更显萧瑟。
苏云裳坐在廊下,手中握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信纸的边缘被攥得微微发皱。雨声淅沥,却盖不住她心中翻涌的潮汐。
信是江南苏家派快马送来的,字迹是管家福伯的亲笔,措辞恭敬却掩不住焦灼:“老爷旧疾复发,连日高烧不退,医者言需静养,然家中生意无人主持,日渐凋敝。小姐若得闲暇,万望归家……”
信的最后,是父亲苏文远颤抖的附笔:“裳儿,父老矣,盼归。”
短短七个字,像七根针,扎进苏云裳心里。
廊柱另一侧,萧墨抱剑而立,沉默得像一道影子。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始终落在苏云裳身上,看着她捏紧信纸的手指,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
正厅里传来隐约的争论声。
“国师府必须查。”月无心的声音带着南疆女子特有的锋利,“灵犀帛是我族圣物,五年前被他强夺,这笔账迟早要算。”
“如何查?”厉千澜的声音冷静克制,“玄尘子深得帝心,国师府守卫森严,更与镇魔司职责不同,我们以什么名义进去?”
“那就夜探。”赵无妄的声音插进来,“既然陛下给了权限,我们暗中调查,只要不留下证据……”
“若被发现呢?”沈清弦轻声问,声音里透着忧虑,“夜探国师府,形同谋逆。到那时,陛下的手谕恐怕也保不住我们。”
争论声透过雨幕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纱,听不真切。
苏云裳望着院中积起的水洼,水面上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离家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兄长苏文轩站在门口,撑着伞,笑容温润:“云裳,此去京城,万事小心。若寻得线索便回,家中一切有我。”
那时父亲虽有不舍,却也支持她为兄寻踪。苏家世代经商,却从不拘束儿女志向。父亲说:“苏家人,但求问心无愧。”
可如今,兄长生死未卜,父亲病卧床榻,家中生意凋零……而她,还在这里,为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真相,与这群相识不过数月的人,谋划着夜探国师府这样的险事。
掌心忽然一暖。
苏云裳低头,看见萧墨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将她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粗糙,布满握剑留下的茧,却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你想回去。”萧墨不是询问,是陈述。
苏云裳抬眼看他,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是能看穿她强装的镇定。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
正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无妄率先走出,看见廊下两人,微微一怔。随后是沈清弦,她敏锐地察觉到苏云裳泛红的眼角,快步走来:“云裳,怎么了?”
苏云裳将手中的信递过去。
沈清弦接过,赵无妄也凑过来看。两人读完,都沉默了。这时厉千澜和月无心也走出正厅,月无心瞥见信的内容,挑了挑眉,却没说话。
雨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苏伯父病重,你该回去。”良久,赵无妄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兄长要寻,父亲也要顾。若连眼前至亲都无法守护,追查真相又有何意义?”
苏云裳咬着下唇:“可灵犀帛的线索刚有眉目,国师府……”
“国师府的事,我们来查。”沈清弦握住她的手,“云裳,你已为我们做了太多。若无你兄长的手札,我们连墨韵书院都找不到;若无你在修罗棋局中的推演,我们早已全军覆没。现在,是你该为自己、为家人考虑的时候了。”
厉千澜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这是镇魔司的通行令,持此令可在各驿站换马,沿途官府也会给予方便。江南路远,你一个女子独行不便,我派一队护卫……”
“不必。”
萧墨的声音斩钉截铁。
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个几乎从未在众人面前表达过意见的影卫,此刻站得笔直,目光扫过众人:“我陪她去。”
四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重如千钧。
苏云裳猛然抬头看他,眼中泪光闪动。
萧墨却避开她的目光,只对着厉千澜和赵无妄道:“她兄长失踪的线索,我查。她家中生意,我护。待一切安定,我带她回来。”
“若她选择留下呢?”月无心忽然问,眼中带着审视,“若她回到江南,发现父亲需要她长伴身侧,苏家需要她执掌家业,她决定不再回这趟浑水呢?”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
萧墨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道:“那便是她的选择。我的职责,是护她周全,无论她选择哪条路。”
雨势渐大,敲打着瓦片,发出急促的声响。
苏云裳看着萧墨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握剑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心意。他不是不懂,只是不说;他不是不痛,只是习惯将一切埋在心里。
“我……”她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想回去看看父亲。但兄长的下落,我绝不会放弃。萧墨。”
她唤他的名字,第一次没有带任何称呼。
萧墨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你愿意陪我回江南,我很感激。”苏云裳站起身,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不在意,“但我不需要你为我放弃什么。你是赵大哥的护卫,你有你的职责。我可以雇镖师……”
“我自愿。”萧墨打断她,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赵公子身边,不缺我一个护卫。但你身边,需要。”
这话说得直白,苏云裳的脸颊微微发烫。
赵无妄轻咳一声,打破微妙的气氛:“萧墨说得对。我这边有清弦,有厉兄,还有月姑娘,足以应付。你二人回江南,一来照料苏伯父,二来,或许能在江南查到新的线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苏文轩兄长的失踪,江南是他的根。也许有些线索,只有在故土才能找到。”
厉千澜点头:“我会传信江南镇魔司分署,让他们协助调查,但不会干涉你们行事。若有需要,可用这枚令牌调动当地资源。”
他将令牌递给萧墨。
萧墨接过,握在掌心,向厉千澜微微躬身——这是这个骄傲的剑客,少有的致谢姿态。
“那就这么定了。”沈清弦拉起苏云裳的手,“你们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苏云裳看向院外的雨幕,“父亲病重,耽搁不得。我想……明日一早便走。”
“这么急?”月无心挑眉。
苏云裳苦笑:“离家时,父亲尚能每日巡视商铺。如今信中说他已不能下床……我怕迟了,连最后一面都……”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
生老病死,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抗衡的轮回。纵有古画通玄,纵有异术傍身,在至亲的衰老与病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去准备马车和干粮。”萧墨转身便走,行动果决。
“我去帮你们收拾行李。”沈清弦拉着苏云裳往厢房走去。
廊下只剩下赵无妄、厉千澜和月无心三人。
雨依旧在下,天地间一片苍茫。
“国师府的事,我们何时动手?”月无心问,目光却看着萧墨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厉千澜沉吟:“等他们走后。夜探国师府风险太大,人越少越好。”
“你担心连累他们?”月无心转过头看他。
“我担心任何不必要的牺牲。”厉千澜的声音平静,“苏姑娘有她的责任要承担,我们也有我们的。各尽其责,便是最好的安排。”
赵无妄望着雨中萧墨消失的背影,忽然道:“你们说,萧墨这次去江南,会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吗?”
“什么答案?”月无心问。
“关于他过去的答案。”赵无妄若有所思,“他从未说过自己的身世,但‘暗潮’杀手组织的烙印,一直刻在他身上。江南是苏家的根基,也是‘暗潮’曾经活跃的地方。或许这一去,他不仅能帮云裳找到兄长,也能找到他自己。”
厉千澜沉默片刻,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我们的战场在京城,在古画,在国运。他们的战场,在江南,在亲情,在过往。”
“而我们最终要面对的战场,”月无心轻声道,“或许在更远的地方。”
三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廊下,听雨声淅沥,看秋叶飘零。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聚;这一去,不知前路几何。
当夜,清思院为二人饯行。
宴席简单,却情意深重。沈清弦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江南小菜,赵无妄开了一坛珍藏的梨花白。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举杯,一饮而尽。
苏云裳换上了一身便于骑马的劲装,长发束成高马尾,少了几分闺秀的柔美,多了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她端起酒杯,敬众人:“这些日子,多谢诸位照拂。云裳此行归乡,定不负所托,查清兄长下落。也望诸位在京中,万事小心。”
说罢,仰头饮尽,酒意染红双颊。
萧墨依旧是那身黑衣,默默坐在她身侧,只在众人举杯时,才端起酒杯,却不说话,只将酒一饮而尽。
宴至中途,月无心忽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苏云裳:“南疆的‘护心蛊’,佩戴在身,可避寻常毒物,也能在危急时示警。江南虽不比京城凶险,但人心难测,带着防身。”
苏云裳接过,锦囊入手温热,隐约能感到其中有什么在微微搏动。她郑重收好:“多谢月姐姐。”
厉千澜也取出一物,是一枚小巧的响箭:“若遇险情,释放此箭,百里之内,镇魔司的人会看到。”
赵无妄与沈清弦对视一眼,沈清弦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给苏云裳:“这镯子没什么神通,只是我母亲留下的。你戴着,就当……我们陪在你身边。”
苏云裳眼眶一热,接过玉镯戴在腕上,尺寸竟恰好。
夜深时,宴席散去。
苏云裳回到厢房,看着已经收拾好的行囊,忽然有些不舍。这间屋子她住了数月,从最初的陌生警惕,到如今的熟悉安心。窗台上还放着沈清弦送她的那盆茉莉,已经开过一季,此刻叶子仍绿着。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她开门,是萧墨。
“明日卯时出发,”他声音低沉,“你早些休息。”
苏云裳点点头,却叫住转身欲走的他:“萧墨。”
他停步,回头。
月光从廊檐斜照进来,映亮了他半边侧脸。这个男人的面容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常年不苟言笑,加上那些伤疤,让人望而生畏。
“谢谢你。”苏云裳轻声道,“愿意陪我去江南。”
萧墨看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苏云裳,无论江南路远,还是京城险恶,你在哪里,我的剑就在哪里。你的责任,就是我的使命。”
说罢,他转身离去,黑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苏云裳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腕上的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明日,便是归乡之时。
而故乡等待她的,是病重的父亲,是失踪兄长的谜团,或许还有更多她未曾预料的变故。
但她不再害怕。
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总有一个人,会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用他的剑,为她劈开一切荆棘。
这一夜,清思院的灯火亮到很晚。
有人在对弈,有人在整理行装,有人站在院中望月。
而在京城另一端的国师府最高处,也有人凭栏远眺,手中把玩着一卷泛着微光的丝帛,目光投向清思院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棋子已动,棋局渐开。
而江南的烟雨里,又有怎样的风云,在等待着归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