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破京城上空的薄雾,第一百零八声悠长的回响尚未散去,一骑黑马已踏碎皇城根下的寂静。
厉千澜勒马于宫门前,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那巍峨的朱红宫门,门楣上“承天门”三个鎏金大字在晨曦中泛着冷光。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满血丝,脑中反复回响着昨夜接到的密旨内容:
“卯时三刻,乾元殿东暖阁,陛下面谕。不得声张。”
短短十七个字,却像十七根针,扎在他心头。
守门禁军验过腰牌,宫门缓缓开启一条缝隙。厉千澜下马,将缰绳交给侍卫,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过那道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门槛。
宫道幽深,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映出他孤独的身影。两侧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中回荡,一声,又一声,如同叩问。
乾元殿位于皇宫中轴线东侧,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之所。东暖阁更是陛下召见心腹近臣的地方,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内。厉千澜以新晋副指挥使之身得此殊召,本该是莫大荣宠,可他心中却无半分喜意。
暖阁门外,两名太监垂手侍立,见他到来,微微躬身:“厉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时。”
其中一人为他推开雕花木门。
暖阁内光线柔和,龙涎香的馥郁气息扑面而来。厉千澜目不斜视,行至阁中,单膝跪地:“臣,镇魔司副指挥使厉千澜,叩见陛下。”
“平身。”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厉千澜起身,依旧垂首。视线所及,是一双明黄色的软缎靴子,再往上,是绣着十二章纹的龙袍下摆。他不敢再抬头。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能连破数重梦境、安定京城的年轻才俊,是何等模样。”
厉千澜缓缓抬头。
暖阁窗前,立着一位身着常服的青年。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俊,眉宇间既有书卷气,又隐含着帝王特有的深沉。这便是当今天子,承平帝李衍。
与想象中威严赫赫的帝王不同,承平帝手中正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佩,动作闲适,仿佛只是召见一位寻常友人。
“赐座。”
太监搬来绣墩,厉千澜谢恩后坐下,只敢坐三分之一。
承平帝踱步到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厉千澜身上,带着审视:“厉卿入镇魔司几年了?”
“回陛下,七年又三个月。”
“七年……”承平帝沉吟,“从九品校尉做到正四品副指挥使,升迁不算快,却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国师曾与朕提过你,说你是镇魔司中少有的,既能恪守律法,又懂变通之人。”
厉千澜心头一凛。国师府与镇魔司素来微妙,国师玄尘子深得帝心,却极少过问镇魔司事务。如今陛下特意提及,必有深意。
“臣惶恐,只是尽本分而已。”
“本分……”承平帝轻笑一声,将玉佩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朕问你,你的本分是什么?”
“镇天下邪祟,护百姓安宁。”
“若邪祟之源,牵连社稷根本呢?”承平帝的声音忽然转沉。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厉千澜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沉声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承平帝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六道轮回图》,你查了这些时日,可曾想过,一幅画为何能有如此威能?”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墨先生不过一介画师,纵有通天之能,又岂能凭空创出这般可穿梭时空、构筑梦境的宝物?”
厉千澜心中巨震,猛然抬头。
承平帝转过身,目光如炬:“因为那幅画的载体,那卷看似普通的丝绢,并非凡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是前朝太祖开国时,于昆仑山巅所得的天外之物。据说,是上古时期,坠落凡间的‘星髓’所织。”
星髓。
这两个字像惊雷在厉千澜脑中炸响。他忽然想起月无心曾提过,南疆古籍中有“天星坠地,其髓如丝,织以为帛,可纳乾坤”的传说。当是神话,未曾想……
“太祖得此物,命能工巧匠织成三卷。一卷随葬皇陵,一卷毁于战火,最后一卷……”承平帝目光深邃,“便是墨先生作画所用。”
厉千澜终于明白,为何一幅画能有如此诡异的力量。它不是普通的诅咒之物,它的根基,是超出凡人理解范畴的“天外奇物”。
“陛下……”他喉咙发干,“此事,与朝廷欲利用古画……”
“不是利用,”承平帝打断他,声音中透出一丝罕有的疲惫,“是自保。”
他走回案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奏折,递给厉千澜。
厉千澜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瞳孔骤缩。
奏折是钦天监三年前所上,上面用朱笔批注着密密麻麻的星象记录和推演结果。心的是最后几行:
“……自承平十年始,紫微星暗,荧惑守心,北斗移位。天象所示,国运有衰微之兆,恐有倾覆之危。星轨推演,大劫应在甲子之期,距今尚有……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
厉千澜的手微微颤抖。甲子之期,六十年一轮回——这与古画诅咒的六十年周期,何其相似!
“看懂了?”承平帝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古画不是偶然现世,它的苏醒,与国运衰微同频。墨先生以毕生修为和无数魂魄封印的,或许不仅仅是所谓的‘邪神’,更是某种……与国运相连的劫数。”
“陛下是说,破古画诅咒,或可解国运之危?”厉千澜艰难地问道。
“或许。”承平帝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但至少,古画中蕴藏的力量,是已知唯一可能与那场大劫抗衡的东西。国师府的推演显示,二十七年后的那场劫难,非人力所能抵挡。”
他看向厉千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朕需要那幅画,需要掌控它的力量,更需要找到使用它的方法。这不是为了朕一人的江山,是为了这天下亿万黎民,能安然度过那场劫难。”
厉千澜沉默了。
他忽然明白,为何陛下对古画的态度如此矛盾——既忌惮它的危险,又不得不依赖它的力量。这不是简单的权谋算计,而是一个帝王在预知灾难后,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厉卿,”承平帝的声音温和下来,“你与那些破梦人历经生死,最了解古画的秘密。朕需要你继续追查,不仅要破除诅咒,更要找出掌控它的方法。此事关乎国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臣……”厉千澜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领旨。”
“很好。”承平帝颔首,又从案上拿起一物,递给他,“这是朕的手谕,持此令,你可调动镇魔司全部资源,必要时,可请国师府协助。但记住,古画真相,除你与破梦人核心成员外,不得再泄露给任何人,包括……”
他顿了顿:“包括镇魔司指挥使。”
厉千澜心头一沉,却也只能接过那块刻着龙纹的玉牌:“臣明白。”
“去吧。”承平帝挥挥手,“你的同伴还在等你。”
厉千澜躬身退出暖阁。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浓郁的龙涎香气,也隔绝了帝王那句轻若呢喃的自语:
“但愿朕的选择……没有错。”
日上三竿时,厉千澜回到清思院。
他推开院门,只见赵无妄和沈清弦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局未完的棋。两人闻声抬头,见他神色凝重,便知宫中之行不简单。
“陛下召见,所为何事?”赵无妄直截了当。
厉千澜在石凳上坐下,将宫中经历缓缓道来。当说到“星髓”与“二十七年大劫”时,赵无妄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打乱了一局好棋。
沈清弦的异瞳中闪过一丝惊悸,她下意识抓住赵无妄的手臂。
院中死一般寂静。
许久,赵无妄才苦笑道:“原来我们费尽心力破解的,不只是诅咒,还是……救世的钥匙?”
“或者,”沈清弦轻声补充,“是打开另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厉千澜看着他们,忽然道:“你们可以退出。此事已超出原本的范畴,不再是简单的查案破梦。接下来每一步,都可能卷入更大的漩涡,甚至……与整个王朝的命运对抗。”
赵无妄与沈清弦对视一眼。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惧,但也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是历经生死后磨砺出的坚定,是对真相的执着,还有对彼此、对身边人的守护之心。
“厉兄,”赵无妄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豁出去的洒脱,“从我被卷入这件事开始,就已经退不出了。我的家族因古画而亡,我的身世与它纠缠不清,就算我想逃,这左臂上的胎记也不答应。”
他挽起衣袖,墨色的胎记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沈清弦握住他的手,异瞳直视厉千澜:“我的父亲因研究古画下狱,我的眼睛因它而变异,我的前世甚至可能就是它的画魂。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追查到底。”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而且,无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厉千澜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想起了月无心,想起了那个在南疆长大的巫女,她是否也会如沈清弦一样,无论前路如何凶险,都愿与他并肩?
“既然如此,”厉千澜深吸一口气,“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做到底。”
他从怀中取出承平帝给的玉牌,放在石桌上:“陛下给了我们最大的权限,也给了我们最重的责任。接下来,我们要查的不只是古画的诅咒,更是它背后关乎国运的秘密。”
赵无妄拿起玉牌,入手温润,却重如千钧。
“从何处入手?”沈清弦问。
厉千澜沉吟片刻:“陛下提及,星髓所织共三卷,一卷随葬皇陵,一卷毁于战火,最后一卷成了古画。既然古画已现世,那么另外两卷的下落,或许就是关键。”
“皇陵那卷,应该还在太祖陵寝中。”赵无妄分析道,“但太祖陵是皇陵禁地,守备森严,且有重重机关,想要探查,难如登天。”
“而毁于战火的那卷……”沈清弦蹙眉,“既是毁于战火,如何查起?”
“未必真毁。”厉千澜道,“国师府的典籍中,对那场焚毁前朝秘库的大火记载含糊。也许,那卷丝绢并未完全损毁,只是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三人正商讨间,月无心的声音忽然从院门处传来:
“你们说的,可是前朝‘三圣帛’?”
三人转头,只见月无心倚在门边,手中把玩着一串南疆银铃,眼神中带着几分了然。
“你知道?”厉千澜问。
月无心走进院中,在厉千澜身旁坐下,很自然地拿起他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南疆巫典《万蛊源流》中提过,中原曾有三天外奇物,名‘三圣帛’,水火不侵,刀剑难伤,可纳天地灵气。其中一卷,曾被南疆先祖所得,供奉于圣地百年。”
她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三人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后来中原战乱,那一卷被前朝使臣以重宝换走。算算时间,正好是前朝开国前后。”
“你是说,毁于战火的那卷,其实是被换到了南疆?”赵无妄迅速抓住关键。
“不是‘毁于战火的那卷’,”月无心纠正,“是‘三圣帛’中的另一卷。南疆先祖得到它时,它就已经是一卷空白的丝绢了。”
沈清弦忽然想起什么:“你的族中圣物‘牵心蛊’,与那卷丝绢可有关系?”
月无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沈姑娘果然敏锐。先祖得帛后,发现将特定蛊虫卵置于帛上培养,可得奇效。‘牵心蛊’便是其一。那卷丝绢,后来成为我族圣物‘灵犀帛’,供奉于祖祠。”
“现在还在吗?”厉千澜沉声问。
月无心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五年前,国师玄尘子以‘平南疆蛊祸’为名,率军进入圣地,强行取走了‘灵犀帛’。我此次入中原,除了寻找古画线索,也是为了夺回族中圣物。”
一切线索,在此刻串联。
国师玄尘子,深得帝心,却暗中搜集与古画同源的“三圣帛”。他究竟想做什么?
厉千澜想起陛下的话——“必要时,可请国师府协助”。可若国师府本身,就是这盘棋中的另一股势力呢?
院中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赵无妄将玉牌握紧,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他忽然明白,他们所踏上的,不仅是一条破解诅咒的路,更是一场涉及王朝国运、多方势力博弈的深渊之行。
而在这深渊之中,谁为棋子,谁为棋手,尚未可知。
唯一可知的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唯有前行,在迷雾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