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清思院雕花的窗棂,洒在沈清弦苍白的脸上。
她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捧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目光投向窗外逐渐苏醒的京城街道。距离“心魔镜域”破灭已过去三日,京城的“镜中鬼影”之患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悄然消弭。市井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百姓们议论着那场突如其来的怪事,又庆幸着它莫名其妙的结束。
只有她知道,这一切平静之下,是何种代价换来的。
“还在想镜域里的事?”
赵无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窗边,将一件外袍披在她肩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沈清弦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应道:“我在想,林婉儿、老陈头、钱夫人、还有镜灵……每一个梦境消散时,他们最后的神情。”
那些眼神里有解脱,有茫然,有不甘,也有感激。她透过异瞳看到的,不仅是怨念的消散,更是无数被囚禁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的瞬间。
赵无妄在她身旁坐下,左臂的衣袖下,那道墨色胎记如今已不再轻易灼痛。经过心魔镜域的洗礼,他对这股与生俱来的诅咒之力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控制,却也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更深的疑惑。
“帝王之影……”他低声念着这四个字,语气复杂。
沈清弦终于转过头看他,那双异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你还在在意这个?”
“怎能不在意?”赵无妄苦笑,“若这影子真与我血脉相关,那我家族一夜暴毙的真相,恐怕比我想象的更加……”
他没有说下去。有些话,不说出口便还能假装不存在。
沈清弦伸手,轻轻覆上他放在膝上的手背。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无论真相如何,你都是赵无妄。是那个在忘尘阁里跟我讨价还价的古董商,是那个在冷宫密道里护住我的人。”
赵无妄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驱散了连日来积攒在心底的寒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起身,透过窗户望去,只见一队身着镇魔司玄色制服的卫士正肃立在清思院外,为首一人手持卷轴,气度威严。
“圣旨到——”
传令官的声音穿透晨雾,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鸟雀。
半个时辰后,清思院正厅内香案高设。
厉千澜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他身后,赵无妄、沈清弦、月无心、萧墨、苏云裳依次跪拜,神色各异。
“……镇魔司统领厉千澜,率众破镜域之厄,靖京城之安,功在社稷。特擢升为镇魔司副指挥使,赐黄金千两,宅邸一座,以彰其功。钦此。”
传令官朗声宣读完毕,将圣旨郑重交到厉千澜手中。
“臣,领旨谢恩。”
厉千澜的声音平稳无波,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他起身,示意身后的亲卫将赏赐的礼箱抬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传令官又取出一份公文:“陛下口谕,破梦人赵无妄、沈清弦于此次除祟有功,特准继续以清思院为据点,协理镇魔司处理古画相关异案。每月拨银二百两,以供支用。”
这倒是出乎赵无妄的意料。他接过公文,扫了一眼上面的朱批,心中思绪翻涌。
朝廷这是要将他们正式纳入体系,却又未给正式官职。既是用,也是控。
“另外,”传令官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显然不属于“朝廷中人”的月无心和萧墨,“陛下有言,凡于此事有功者,无论出身,皆可受赏。二位若有需要,镇魔司可代为呈请。”
月无心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女子山野之人,受不起天家恩赏。倒是厉大人……”她眼波流转,看向厉千澜,“升了官,可莫要忘了旧日并肩作战的情分。”
这话说得暧昧,厅中气氛微凝。
厉千澜面色不变,只对传令官道:“有劳公公。赏赐既已送达,还请回宫复命。”
送走传令官一行人,清思院的门重新关上。院中只剩下他们六人,还有那几箱金灿灿的赏赐,在晨光下晃得人眼晕。
“副指挥使大人,”月无心率先打破沉默,语调慵懒,“如今可是正四品的大员了,不知可否赏脸,让我们这些‘山野之人’沾沾喜气?”
厉千澜转头看她,眼神深邃:“你想如何沾光?”
“自然是摆一桌庆功宴。”月无心笑道,“咱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回,总该好好吃一顿。厉大人如今俸禄翻了倍,不会吝啬这点酒菜钱吧?”
苏云裳在一旁掩口轻笑:“月姐姐说得是。这几日大家都绷着一根弦,也该松快松快了。”
萧墨默默点头,虽未言语,但目光已看向赵无妄,似在询问。
赵无妄与沈清弦对视一眼,见她也微微颔首,便笑道:“也好。不过今日这宴,不该厉兄一人破费。忘尘阁虽小,几桌酒菜还备得起。不如就在清思院设宴,咱们自己人聚聚。”
厉千澜沉默片刻,终于道:“可。”
一个字,却让月无心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
当夜,清思院张灯结彩。
虽说是“庆功宴”,实则并无外人。赵无妄从京城最好的酒楼“八珍阁”订了席面,苏云裳则让苏家在京城的商铺送来了陈年佳酿。沈清弦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便只在旁帮着布置,月无心则不知从哪里弄来几盏南疆风格的琉璃灯,挂在廊下,映得满院流光溢彩。
宴设在中庭,六人围坐一桌,少了官场的虚礼,多了几分江湖的随性。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
苏云裳正讲述着江南商界趣闻,引得众人发笑。萧墨虽依旧沉默,但眼神柔和,不时为苏云裳添茶。赵无妄与沈清弦并肩而坐,偶尔低声交谈,姿态亲昵自然。
而厉千澜与月无心之间,则流动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厉大人,”月无心举杯,眼中倒映着琉璃灯的光,“这一杯,敬你的‘铁面无私’。”
她将“铁面无私”四字咬得意味深长。厉千澜举杯与她相碰,酒液在杯中荡漾:“也敬你的‘不守规矩’。”
两人一饮而尽,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月无心放下酒杯,忽然道:“那日在心魔镜域,你看到的幻象是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席间骤然安静下来。
厉千澜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许久,他才缓缓道:“我收养的那些孩子,一个个死在我面前的场景。”
他的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压抑着滔天的情绪。
月无心凝视着他,忽然笑了:“我看到的,是我阿娘。她死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无心,这世间人心险恶,谁都不能信。”
她顿了顿,又斟满一杯酒:“可后来我发现,她错了。这世上总有些人,蠢到让你不得不信。”
厉千澜抬眼看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月无心却不看他,转而向赵无妄举杯:“赵老板,接下来有何打算?继续做朝廷的‘破梦人’?”
赵无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沉吟道:“古画之祸未除,诅咒仍在。即便朝廷不下令,我们也无法抽身。只是……”他看向厉千澜,“厉兄,朝廷对古画究竟是何态度?真是要彻底销毁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问出这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厉千澜身上。
厉千澜放下酒杯,环视众人,良久才道:“今日这里没有镇魔司副指挥使,只有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同伴。有些话,我只说一次。”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对古画的态度,并非单纯销毁。”
沈清弦心头一紧:“那是?”
“利用。”厉千澜吐出两个字,眼中闪过复杂之色,“古画能构筑轮回梦境,掌控人心,甚至窥探历史秘辛。这样的力量,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轻易毁去。”
赵无妄皱眉:“可古画诅咒害人无数,且与邪神封印相关,留之必成大患。”
“朝堂之上,利弊权衡从不是非黑即白。”厉千澜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国师府已数次上书,言古画若能掌控,可成国之利器。陛下虽未明言,但此次厚赏,准我们继续调查,已是暗示。”
月无心冷笑:“果然,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所以厉兄升任副指挥使,也是朝廷想将此事更紧密地控制在手中?”沈清弦敏锐地察觉到了关键。
厉千澜默认。
一时间,席间无人言语。只有夜风吹动琉璃灯,光影摇曳。
许久,赵无妄忽然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好好做这个‘破梦人’。”
众人看向他,只见他眼中闪着锐利的光:“朝廷想利用古画,我们何尝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在‘协理办案’的幌子下,查明真相,终结诅咒。至于最后古画何去何从……”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
厉千澜看着他,缓缓举起酒杯:“赵兄,你可知此言若传出去,便是大逆不道。”
“那厉兄会传出去吗?”赵无妄反问。
两人对视,忽然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宴至深夜,众人才陆续散去。
苏云裳由萧墨护送回房,月无心起身时脚步微晃,厉千澜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把。月无心借势靠近,在他耳边低语:“厉大人,你那日为我护法时,手心出汗了。”
说罢,她轻笑一声,飘然离去,留下厉千澜站在原地,耳根微红。
赵无妄与沈清弦最后离开中庭,并肩走在回廊下。
月色如洗,洒在两人身上。
“你今日在席间的话,是真心,还是说给厉千澜听的?”沈清弦忽然问。
赵无妄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都是真心。清弦,我们已入局中,退无可退。既然如此,不如借势而为。”
沈清弦望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指冰凉,触感却温柔:“无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赵无妄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我知道。”
两人静静相拥,月色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京城最高的钟鼓楼上,一道黑影伫立檐角,远远望着清思院的方向。夜风吹起他的黑袍,露出腰间一枚墨色狐狸印记。
“棋子已落,棋局将启。赵无妄,沈清弦……你们会如何走下一步呢?”
说罢,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深处。
清思院内,沈清弦忽然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赵无妄关切地问。
沈清弦望向钟鼓楼的方向,异瞳在夜色中泛着微光:“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在今夜悄然加速转动。
而平静的京城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