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从巴黎回北京的航班上，林建国几乎没怎么睡觉。
他靠在舷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偶尔能看到下方某个城市的灯火像散落的珠宝，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这十几天看到的景象——埃菲尔铁塔的钢铁结构、卢浮宫的大理石雕像、塞纳河畔悠闲的人群，还有那些一顿饭能吃掉普通人一个月工资的餐厅。
“老林，还不睡？”李秀兰轻声问。她坐在旁边，盖着航空毯，脸上带着倦意。
“睡不着。”林建国转过头，“秀兰，你说……咱们这一趟，花了多少钱？”
李秀兰愣了一下，摇摇头：“修远不让问。说是他孝敬咱们的。”
“我大概算了算。”林建国压低声音，“机票、酒店、吃饭、门票、买东西……少说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对于一个月退休金不到一千的老两口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修远现在有钱。”李秀兰说，“他是孝心。”
“我知道他是孝心。”林建国顿了顿，“可这钱……花得我心里不踏实。你看那些外国人，吃顿饭几百欧元，眼睛都不眨。咱们中国人讲究勤俭持家，这么花，是不是……太奢了？”
李秀兰没说话。她也觉得有些地方太奢侈了——那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一道前菜就够她买一个月菜；那家五星级酒店，一晚上的房钱顶她半年退休金。但儿子一片心意，她不好说什么。
前排，林修远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其实他的神识清醒着，父母低声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耳朵里。
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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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是六月底，盛夏的燥热扑面而来。机场外热浪滚滚，和巴黎湿润凉爽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来接机的司机把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林建国还是摇下了半边车窗。
“透透气。”他说，“外国的空调太凉，憋得慌。”
回到家，李秀兰第一件事就是进厨房烧水。电水壶呜呜作响，她拿出从巴黎带回来的茶叶——不是名贵的，就是在超市随手买的一小罐，说是尝尝法国茶什么味道。
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喝着热茶，吃着林晓月从楼下买的西瓜。熟悉的家的味道，让旅途的疲惫渐渐消散。
“还是家里舒服。”林建国咬了口西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爸，用纸巾。”林晓月递过去。
“没事，袖子一样。”林建国不在意。
林修远看着父亲，心里有了主意。
一周后的周日，林修远把家人都叫到一起。不是去外面餐厅，就在父母家的客厅。苏嫣然下厨做了几个家常菜——红烧排骨、西红柿炒鸡蛋、拍黄瓜、紫菜蛋花汤。简单，但都是家人爱吃的。
吃饭时，林建国明显放松多了。他夹了块排骨，咬了一大口：“还是咱们的饭菜实在。外国那些，看着好看，吃不饱。”
“爸，那是你不习惯。”林晓月说。
“不习惯也好。”林建国扒了口饭，“我就爱吃这口。”
吃完饭，收拾完桌子，林修远没有让大家散。他拿出一个笔记本，放在茶几上。
“爸，妈，嫣然，晓月，”他环视一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大家都看着他。
“这次去巴黎，我感触很多。”林修远翻开笔记本，里面是这几天他陆续记下的思考，“看到那些几百年的建筑，几千年的文物，我在想——一个家族要怎么才能长久？一个企业怎么才能传承？”
林建国坐直了身体。李秀兰也放下手里的毛衣针。
“咱们家现在条件好了。”林修远继续说，“修远集团做大了，钱不缺了。但越是这时候，越要小心——小心孩子被惯坏，小心家人忘了本，小心好好的一个家，因为钱的事散了。”
苏嫣然轻轻点头。林晓月也认真起来。
“所以我想，”林修远看着父母，“立个家规。不是古代的封建家规，是现代的家庭准则。告诉孩子们，咱们林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该守什么规矩，该有什么样的活法。”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修远，”李秀兰先开口，“这家规……怎么立？”
“大家一起立。”林修远说，“不是我说了算，是咱们一家人商量着来。今天就说个大概，以后慢慢完善。”
林建国想了想：“我先说一条——不能忘本。咱们家是工人家庭出身，你爷爷是农民，你爸我是钳工。就算现在有钱了，也不能看不起穷人，不能忘了自己是劳动人民的孩子。”
他说得很认真，额头的皱纹因为激动而更深了。
“爸说得对。”林修远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一条就叫‘不忘根本’。具体可以写：尊重所有劳动者，珍惜粮食和物资，对服务员、保洁员等要有礼貌。”
李秀兰接着说：“要孝顺。不是给钱就叫孝顺，是心里装着父母，常回家看看，陪着说说话。你们工作忙，我理解，但至少每周打个电话，每月一起吃顿饭。”
“好，‘孝亲敬老’。”林修远记下，“定期探望，耐心倾听，关心健康。”
苏嫣然想了想：“要诚实。不骗人，不说谎，做了错事要承认。特别是对孩子，要教他们诚实比聪明更重要。”
“诚实守信。”林修远写下来，“包括商业上也要诚信经营，不弄虚作假。”
轮到林晓月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我觉得要互相尊重。不管年龄大小，职位高低，都要尊重别人的想法和选择。比如孩子将来想学什么专业，想做什么工作，只要正当，就应该支持，不要强行安排。”
“尊重包容。”林修远点头，“这一条很重要。”
他自己也提了几条：“要勤俭。不是抠门，是不浪费。该花的钱要花，不该花的钱一分不花。旅行可以，但要量力而行；吃饭可以，但要点到为止。”
“要读书。不管多忙，每周至少读一本书。不是消遣小说，是能增长知识、开阔眼界的书。”
“要团结。一家人要互相扶持，有困难一起扛，有喜事一起分享。不能因为钱的事闹矛盾。”
一条条记下来，笔记本写了三页。
林建国拿过笔记本，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着。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每条后面还留了空白，准备写具体的例子和解释。
“这些……”他抬起头，“真要当作家规？”
“真要做。”林修远说，“不是贴在墙上当摆设，是要记在心里，落实到行动上。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也要这么教他们。”
李秀兰有些担忧：“那要是……孩子不听话呢？”
“不听话就讲道理。”林修远说，“家规不是用来惩罚的，是用来引导的。如果孩子真的违背了核心原则，比如不孝顺、不诚实，那家族信托的受益权可能会受影响——这些都可以写进去。”
他顿了顿：“但更重要的是言传身教。咱们自己做到了，孩子自然跟着学。”
苏嫣然握住他的手：“我支持。无规矩不成方圆，家也一样。”
林晓月也说：“我觉得挺好的。现在好多有钱人家，孩子娇生惯养，不懂事。咱们立了家规，至少有个准则。”
林建国看了老伴一眼，李秀兰点点头。
“那就立吧。”林建国把笔记本还给儿子，“不过修远，这家规不能光对下面，得从上到下都遵守。你是当家人，你得带头。”
“我会的。”林修远郑重地说。
接下来的半个月，家规在不断完善。
林修远请了一位研究家族传承的学者做顾问，又参考了一些古今中外的家训家规，最后形成了《林氏家规（初稿）》，共十二条：
一、不忘根本，尊重劳动
二、孝亲敬老，常怀感恩
三、诚实守信，一诺千金
四、勤俭持家，杜绝浪费
五、尊重包容，和而不同
六、勤学笃行，终身成长
七、团结互助，家族共荣
八、与人为善，热心公益
九、健康为本，锻炼不息
十、乐观豁达，不畏艰难
十一、家国情怀，尽责社会
十二、慎终追远，传承有序
每条下面都有具体的解释和例子。比如“勤俭持家”这条，写着：“宴请客人不过八菜一汤，自家人吃饭提倡光盘；衣物不必追求名牌，整洁得体即可；旅行住宿以舒适安全为度，不盲目追求奢华。”
七月初的一个周末，林修远把家族所有成年成员都请到家里——包括几个堂兄弟、表姐妹，总共二十多人。他在客厅里宣读了家规初稿，让大家提意见。
堂弟林建军（派出所副所长）第一个发言：“修远哥，这家规挺好。但我有个建议——能不能加上‘遵纪守法’？咱们林家不管做到多大，都不能违法乱纪。”
“加。”林修远当场记下。
表姐李梅（中学老师）说：“我建议加一条‘重视教育’。不是一定要考名校，是鼓励学习，养成读书的习惯。”
“这条和第六条‘勤学笃行’可以合并细化。”林修远点头。
讨论了两个小时，最后定稿的《林氏家规》有十五条。林修远请书法家朋友用楷书抄写了一份，装裱起来，挂在父母家的客厅墙上。
字是黑色的，裱在深棕色的木框里，不张扬，但庄重。
挂上去那天，林建国站在面前看了很久。最后他说：“这家规，比多少钱都值钱。”
李秀兰则开始琢磨怎么落实。她找了块小黑板挂在厨房，每周写一条家规的重点，提醒大家。这周写的是“勤俭持家”，她在旁边画了个空盘子，表示要光盘。
效果慢慢显现出来。
林晓月以前爱买名牌包，现在逛街时会想想“真的需要吗”；苏嫣然把一些不穿但还新的衣服捐给了贫困地区；林修远自己，把办公室的灯换成了节能的，打印纸要求双面使用。
最明显的是吃饭。以前家庭聚餐总是点一大桌，吃不完倒掉。现在按人数点菜，不够再加。剩菜打包，第二天热热再吃。
有一次，林建国的老工友来家里做客，看到墙上的家规，感叹道：“老林，你们家这是……要当传家宝啊？”
林建国笑了：“传家宝不敢说，就是给孩子们立个规矩。人活一世，不能光想着赚钱，得知道怎么做人。”
老工友走后，林建国对儿子说：“修远，这家规立得好。钱会花完，公司可能会倒，但只要这家规传下去，咱们林家就散不了。”
林修远站在父亲身边，看着墙上的字。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崇德尚俭”四个字上，墨色温润，像有了生命。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护城河。
不是技术，不是资本，不是人脉。
是家风，是价值观，是代代相传的做人准则。
这些东西，挖不走，偷不去，垮不掉。
它们会在时间里沉淀，在血脉里流淌，最终成为家族的魂。
窗外，北京的夏天热浪滚滚。
但客厅里很安静，很清凉。
家规静静地挂在墙上，像一位沉默的长者，注视着这个家，也注视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