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巴黎六月的晨光透过酒店纱帘,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林修远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渐渐苏醒——面包店开门,店主把新鲜的法棍摆进橱窗;送报的自行车叮铃铃驶过;一对老夫妇牵着狗,慢悠悠地散步。
今天要去卢浮宫。
一家人吃过简单的早餐——法棍涂黄油,咖啡,还有昨晚买的水果塔。林建国吃得不太习惯,小声跟老伴嘀咕:“这面包太硬,嚼得腮帮子疼。”
“你就将就点。”李秀兰给他倒了杯牛奶,“入乡随俗。”
林晓月今天特意穿了条素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显得干净利落。“卢浮宫周二闭馆,今天正好周三,人肯定多。咱们早点去,不然排队要排很久。”
九点,车子停在卢浮宫广场。下车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是被建筑震撼——虽然那座玻璃金字塔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后面的宫殿式建筑宏伟壮观——而是被人群惊到了。广场上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游客像潮水一样涌来,嘈杂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这么多人……”李秀兰有些怯步。
“全世界的人都想来这儿。”林晓月挽住母亲的胳膊,“走,咱们也排队。”
排队用了四十分钟。期间林建国一直仰头看着那些建筑,眉头微皱,像是在研究什么复杂的图纸。林修远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在想,这么大的宫殿,这么多石头,得用多少工,多少年才能建成。
进入玻璃金字塔下的入口,光线从玻璃透下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洒下菱形的光影。安检,存包,领导览图。导览图有中文版,林晓月给大家一人发了一份。
“卢浮宫有四十多万件藏品,咱们不可能全看完。”她指着地图,“今天就看三个镇馆之宝:胜利女神、维纳斯、蒙娜丽莎。然后如果有时间,再看看古埃及和古希腊的展区。”
“听你的。”林修远说。
他们先去了德农馆,沿着大理石台阶往上走。台阶很宽,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华丽的壁画和吊灯。空气里有种特殊的气味——老建筑的木头和石头味,混合着人群的体温和隐约的香水味。
转过一个弯,胜利女神像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矗立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女神展开双翼,衣裙被海风吹得紧贴身体,每一道褶皱都充满动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天而起。虽然头部和手臂残缺,但那种昂扬的生命力扑面而来,让人呼吸一窒。
林建国停住脚步,仰头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低声说:“这石头……活了。”
林修远心头一震。父亲用最朴实的语言,说出了艺术的本质——让无生命的材料活起来。
他闭上眼睛,神识微微铺开。
在常人眼中,这只是座精美的雕像。但在他的感知里,这块大理石内部,还残存着两千多年前雕刻者注入的“意”——那种对胜利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对生命力量的赞颂。虽然微弱,但历经两千年岁月,依然如暗火般不熄。
这就是“道”吗?
不是修真者修炼的五行之道,而是人类对美、对崇高、对永恒的追求之道。这种道,同样能穿透时间,留下印记。
“哥,你怎么了?”林晓月碰碰他的胳膊。
林修远睁开眼:“没什么。就是觉得……很震撼。”
继续往前走,来到古希腊展区。维纳斯像在一个圆形大厅中央,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周围围满了人,所有人都仰着头,举着相机,但很安静,只有快门声和压低的惊叹声。
断臂的维纳斯,白玉般的身体,微微扭转的姿态,残缺反而增添了无限想象。林修远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进去。他的神识再次延伸,触碰那尊雕像。
这次的感觉更清晰。石头内部,有一种圆融、和谐、完美的“意”。那不是某个具体的情感,而是一种对“美”本身的极致追求——比例、曲线、平衡、神韵,一切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而这种追求,与修真者对“道”的追求,何其相似?都是对某种终极状态的向往,都是用有限的生命,去触碰无限的完美。
“修远。”苏嫣然轻轻握住他的手,“你看得入神了。”
“嗯。”林修远回握她的手,“我在想,两千年前的那个人,在雕刻这块石头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想把它雕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林晓月插话,“他做到了。”
“不止。”林修远摇头,“他在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美会过时,审美会变化,但这种追求本身,是永恒的。”
林建国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但他看着那尊雕像,忽然想起年轻时候的事。他是钳工,也常跟钢铁打交道。车一个零件,磨一个平面,讲究的是精度,是严丝合缝。那时候他觉得,把活干到极致,就是美。现在看到这尊雕像,他明白了——极致的美,是相通的。不管是用钢铁车零件,还是用石头雕人像。
从古希腊展区出来,沿着指示牌去蒙娜丽莎厅。路上经过古埃及展区,巨大的石棺、彩绘的木乃伊面具、刻满象形文字的石碑。林建国对这些更感兴趣,凑近看那些石刻的图案。
“这是……秤?”他指着一个壁画。
壁画上,古埃及的死者在接受审判,心脏放在天平一端,另一端是羽毛。林晓月给他解释:“这是古埃及的死后审判观念。心脏比羽毛轻,说明生前没做坏事,就能进入来世。”
“有意思。”林建国点点头,“人死了还要称心。”
林修远听着,心里又是一动。古埃及人相信灵魂不灭,相信死后有审判,有来世。这不也是一种对“永恒”的追求吗?用神话和宗教的形式,表达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
各个文明,各个时代,人类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回答同一个问题: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永恒是什么?
修真,只是其中一种答案。
蒙娜丽莎厅的人最多。那幅小小的画被罩在防弹玻璃后面,前面围了好几层人,都举着手机和相机。想要看清画,得挤进去,还得排队。
“要不……别挤了?”李秀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有点打怵。
“来都来了。”林晓月说,“我护着您,咱们慢慢挪。”
花了二十分钟,终于挤到前面。画比想象中小,但那种神秘的微笑,那种似看非看的眼神,隔着玻璃,依然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林修远凝神看去,这一次,他没有用神识——面对达芬奇这样的天才,他觉得自己那点修为,还不够资格去“探查”。
但他能感觉到,这幅画里有东西。不是具体的“意”,而是一种更玄妙的、关于“人”本身的探索——人的表情可以有多复杂?眼神可以蕴含多少情绪?一个微笑,何以成为永恒?
从蒙娜丽莎厅出来,大家都有些疲惫。在咖啡馆休息时,林建国要了杯最便宜的黑咖啡,喝了一口,皱眉:“苦。”
“加点糖。”林晓月给他递糖包。
“不用。”林建国又喝了一口,“苦点好,提神。”
他看向儿子:“修远,你说,这些外国人,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留着?还修这么大的房子供着?”
林修远想了想:“为了记住。记住自己从哪里来,记住祖先创造过什么,记住人类能做到什么程度。”
“就像咱们故宫?”李秀兰问。
“对。”林修远点头,“就像故宫。东西不一样,但道理一样——文明需要记忆,需要载体。石头、画布、青铜、瓷器……都是载体。”
休息够了,他们又看了几个展厅。林修远不再刻意用神识去感知,只是静静地看,让那些跨越千年的艺术品,自然地流入眼睛,流入心里。
他看到古罗马的雕塑,肌肉的力量感;看到文艺复兴的油画,光影的魔力;看到东方展区的瓷器,温润如玉的光泽。每一件作品,都是一段凝固的时间,一个文明的切片。
下午四点,走出卢浮宫时,阳光依然明亮。广场上的玻璃金字塔反射着金光,有些刺眼。
一家人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谁都没说话。累,但心里满满的。
林建国忽然开口:“我回去后,得跟厂里那些老哥们说说。人活一辈子,不能光盯着车床和零件,得知道……世界有多大,人有多能。”
李秀兰也说:“那些画真好看。等回去,我也学学画画。不图画得多好,就图个乐呵。”
林晓月笑了:“妈,我教你。”
林修远看着家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次旅行,值了。
他站起来,走到广场中央,回头看着卢浮宫宏伟的建筑群。夕阳给石头染上金红色,岁月在每一道裂缝、每一处磨损上留下痕迹,但这座宫殿依然屹立,里面的艺术品依然在说话。
文明是什么?
不是钢筋水泥的高楼,不是先进的技术,甚至不是强大的国力。
文明是记忆的传承,是美的创造,是对永恒的追问。是古埃及人在石头上刻下的来世幻想,是古希腊人用大理石雕出的完美人体,是达芬奇在画布上捕捉的神秘微笑,也是故宫红墙黄瓦间流淌的六百年风雨。
各个文明,如河流,各自发源,各自流淌,最终都汇入人类共同的精神海洋。
而修真者的“道”,不也是其中一条支流吗?
追求长生,追求超脱,追求与天地同寿——说到底,也是对永恒的另一种叩问。
只是方式不同。
没有高下,只有异同。
林修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巴黎傍晚的空气,带着塞纳河的水汽和远处面包店的甜香。
他的道心,在这一刻,微微震动。
不是突破,而是开阔。
像推开一扇窗,看到窗外原来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
五行真气在体内缓缓流转,青赤黄白黑,相生相克,循环不息。但此刻,他感觉到这循环之外,还有更大的循环——文明的循环,时间的循环,人类精神生生不息的循环。
他睁开眼睛,眼神清澈如水。
“走吧。”他对家人说,“该回去了。”
夕阳把一家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卢浮宫广场光滑的石板上。
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就像文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道,就在这交叠中,缓缓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