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七年九月八日,农历八月初七,黄历上写着:宜乔迁,宜动土,宜开业。
上午八点,东三环与建国路交汇处,一栋五十八层的银灰色建筑静静矗立在晨光中。楼体呈流线型,外立面是特制的玻璃幕墙,随着光线变化折射出深浅不一的蓝灰色光泽,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巨大水晶。
楼顶,“修城集团”四个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不是传统的霓虹灯,是嵌在金属板里的发光字体,白天吸收阳光,夜晚自行发光。字体是专门请书法家设计的,楷书骨架,行书笔意,稳重中透着灵动。
大厦前的广场上已经聚满了人。有集团员工,有合作伙伴,有媒体记者,还有不少围观的市民。大家都在仰头看着这座北京城最新的地标建筑,低声议论着,拍照着。
“真高啊……”
“听说五十八层,顶层能看见整个北京城。”
“修城集团真有钱,这才几年啊……”
林修远站在大厦正门前,没穿西装,就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他仰头看着这座大楼,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对身边的周秉文说:“老周,还记得咱们第一个办公室吗?”
周秉文今天穿了身深蓝色的西装,打了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笑了笑:“怎么不记得?南城那个小门面,三十平米,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十三个人挤在里面,转个身都费劲。”
“那时候你说,等咱们有钱了,要租个带窗户的办公室。”林修远说。
“您说,等咱们有钱了,要盖自己的楼。”周秉文纠正他,“现在真盖起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
九点整,剪彩仪式开始。没有请领导讲话,没有冗长的致辞。林修远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这座楼,是修城集团所有员工用六年时间,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它不光是一座建筑,更是咱们共同奋斗的见证。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咱们的新家。”
剪刀剪断红绸的那一刻,广场上掌声雷动。
员工们排着队往里走,每个人都仰着头,脸上带着新奇和骄傲。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从南城那个小门面跟着干到今天的,亲眼看着公司从一个贸易小摊,变成现在拥有数千名员工、业务横跨多个领域的集团企业。
走进大堂,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挑高十二米的空间,地面是整块的米黄色大理石,光洁如镜,倒映着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正对着大门是一面墙,上面用铜字刻着集团发展的大事记:
1991年,修城贸易成立
1992年,第一台修城牌电风扇下线
1993年,对苏贸易突破千万
1994年,修城牌vcd上市
1995年,东郊千亩土地储备
1996年,获评全国劳模企业
1997年,修城大厦竣工
每一行字下面,都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最早的那张,是南城小门面的招牌,字都掉漆了;然后是第一台电风扇下线的场景,赵铁柱笑得像个孩子;黑河贸易站的大雪;vcd发布会的盛况;东郊工地奠基时的那把铁锹……
“这些照片……”一个老员工站在墙前,声音有些哽咽,“我都记得。这张,我当时就在现场,搬箱子搬到半夜;这张,我是装配线上的一员……”
他转过身,对身边的年轻同事说:“你们现在条件好了,可能不知道。我们那时候,真的是从零开始,什么都没有,就靠一股劲儿。”
年轻员工认真听着,点点头。
林修远没有跟大部队一起上楼。他让周秉文带着大家参观,自己留在大堂,走到那面墙前,静静看着。
“林经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修远回头,是秦淮茹。她今天穿了身深蓝色的工作服,胸前挂着后勤部的工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色比几年前好了很多。
“秦姐。”林修远点点头,“您也来了。”
“来了。”秦淮茹看着墙上的照片,目光停留在那张四合院的旧照上——那是拆迁前拍的,老槐树还在,石凳石桌还在,院子里晒着被褥。她的眼眶有点红,“这院子……没了。”
“但人还在。”林修远说,“您在新环境工作,还适应吗?”
“适应,适应。”秦淮茹赶紧说,“仓库的活不累,同事们对我也好。一个月工资够花,还能攒点……挺好。”
她顿了顿,小声说:“林经理,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现在……”
“过去的事不提了。”林修远摆摆手,“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秦淮茹用力点头,抹了抹眼角,转身走了。
林修远继续看墙。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像一部无声的电影,记录着一个企业、一群人、一个时代的变迁。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铜字。金属微凉,但那些记忆是温热的。
电梯到了顶层——五十八层,林修远的办公室。
门推开,阳光瞬间涌进来。整层楼都是通透的落地窗,三百六十度全景。东面能看见国贸三期正在施工的塔吊;南面是北京站的老建筑群;西面是故宫的金色屋顶;北面是奥运村的规划区,还能看见他起家的南城方向。
办公室很大,但陈设很简单。一张实木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书架,一张沙发。没有名贵的装饰品,只在墙角摆着一盆绿萝——是从老办公室搬过来的,养了七年,藤蔓已经垂到地面。
书架上除了文件和行业报告,还放着几样特别的东西:第一台电风扇的扇叶样品、vcd第一代的光盘模具、图-154发动机的一个小零件、还有一块东郊工地的奠基土,装在玻璃盒里。
林修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北京城。
六年了。
从重生回来的十岁孩童,到今天的修城集团董事长;从四合院那间小屋子,到这栋五十八层的大厦;从带着十三个人做小买卖,到领导近万名员工的大型企业。
这条路,他一步步走过来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林修远就知道是谁——那脚步声沉稳中带着点急切,是赵铁柱。
“林兄弟!”赵铁柱的声音果然在门口响起,“你在这儿啊!下面都找疯了,说剪完彩董事长就不见了。”
林修远转过身。赵铁柱今天也穿了身新衣服——深灰色的夹克,黑裤子,头发剪得很短,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
“柱子哥,来,看看。”林修远招手。
赵铁柱走过来,站在窗边,往外一看,嘴张大了。
“我的天……”他喃喃道,“这也……太……”
他文化不高,找不到合适的词,只是反复说着“太”字,手在玻璃上轻轻摸着,像是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记得吗?”林修远说,“六年前,咱们在南城那个小屋里,我说将来要盖自己的大楼。你说我吹牛。”
赵铁柱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谁信啊?三十平米的小破屋,说盖大楼,不跟做梦一样吗?”
“现在梦成真了。”林修远拍拍他的肩膀,“柱子哥,这楼有你一份。没有你当年在轧钢厂教我手艺,没有你后来在生产线上把关,就没有修城电风扇的口碑,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一切。”
赵铁柱眼圈红了。他转过头,看着窗外,半天没说话。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更深了,但眼睛很亮。
“值了。”最后他说,“这辈子,值了。”
又有脚步声传来。这次是周秉文和王援朝一起。
王援朝一进来就嚷嚷:“林兄弟!你这办公室也太素了!这么大地方,好歹摆个鱼缸,养几条金龙鱼,气派!”
“养什么鱼。”周秉文推了推眼镜,“林经理不喜欢那些虚的。”
“这怎么是虚的呢?这叫风水!”王援朝不服,“我认识一个大师,可灵了,改天请来看看……”
“行了行了。”林修远笑着打断他,“援朝,黑河那边现在怎么样?”
说起正事,王援朝正经起来:“好着呢!办事处扩建了,现在有二十多人。对俄贸易稳定,每个月流水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万。比起集团现在的规模不算多,但那是他们起家的地方。
“辛苦了。”林修远说,“等这边安顿好,你去趟法兰克福。海外办事处需要你这种敢闯敢干的人。”
“得嘞!”王援朝一拍大腿,“我就喜欢往外跑!”
四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阳光正好,天空湛蓝,能见度极好,一直能看到西山的轮廓。
“六年……”周秉文轻声说,“真快。”
“是啊。”林修远说,“但好像又很慢。每一天怎么过的,都还记得。”
他想起那些日子——在南城小屋里算账算到半夜,在黑河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等货,在电风扇生产线旁和工人一起调试,在vcd研发实验室里熬通宵,在东郊工地戴着安全帽看图纸……
一幕幕,像昨天。
“接下来呢?”赵铁柱问,“楼盖好了,接下来干啥?”
林修远沉默了一会儿。
“接下来,”他说,“做该做的事。vcd要继续升级,航空项目要加快,海外市场要拓展,东郊社区要建好……路还长着呢。”
他顿了顿:“这栋楼,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以前咱们是小公司,可以灵活,可以试错。现在大了,责任也大了。近万名员工指着咱们吃饭,数千个家庭跟咱们绑在一起。每一步,都要走得更稳。”
其他三人点头。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企业越大,越要如履薄冰。
“不过今天,”林修远笑了,“不说这些。今天就是高兴的日子。走,下去看看大家,中午食堂加餐,我请客。”
“得!这个好!”王援朝第一个响应。
四人下楼。电梯缓缓下降,数字跳动:58、57、56……
林修远看着电梯壁上的倒影。四个中年男人,脸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都还年轻,还热。
电梯到一楼。门开,喧闹声涌进来。
食堂里已经摆开了长桌,自助餐形式,菜品丰盛——不是山珍海味,都是家常菜:红烧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西红柿炒鸡蛋、拍黄瓜、紫菜蛋花汤……但分量足,管饱。
员工们排着队取餐,说说笑笑。看见林修远他们进来,纷纷打招呼。
“林总好!”
“周总好!”
“赵师傅!”
“王总!”
林修远一一回应,取了餐盘,打了几个菜,找了个空位坐下。周围很快坐满了人,有老员工,也有新面孔。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坐在他对面,有些拘谨。
“来公司多久了?”林修远问。
“半年。”技术员小声说,“vcd研发部的。”
“工作还习惯吗?”
“习惯,习惯。”技术员放松了些,“同事们很好,项目也很有意思。就是……有时候觉得压力大。”
“正常。”林修远说,“我刚创业的时候,压力更大——今天不知道明天有没有饭吃。但压力也是动力,扛过去了,就成长了。”
技术员点点头,眼睛里有了光。
这顿饭吃了很久。大家边吃边聊,说工作,说生活,说未来的打算。食堂里热气腾腾,笑语不断。
吃完饭,林修远又回到顶层办公室。
夕阳西下,整个北京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远处,故宫的琉璃瓦反射着暖光;近处,街道上车流如织,下班的人群匆匆赶路;更远处,东郊工地的塔吊还在工作,新的建筑正在拔地而起。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而他和他的企业,是这变化中的一部分。
不大,但扎实。
不张扬,但坚定。
林修远站在窗前,看了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像地上的星河。
他打开灯,办公室里一片温暖的光。
桌上,那份《林氏家规》静静摊开着。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加了一行:
楼可以盖得很高,但要记得根在哪里。
写完了,他放下笔,关灯,离开。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
沉稳,清晰。
一步一步,走向电梯,走向下一段路。
修城大厦静静矗立在夜色中,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光,像一座灯塔,照亮着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
也照亮着,一群人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