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七年六月,巴黎戴高乐机场。
下午四点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里有种混合的味道——咖啡的焦香、香水的甜腻、还有空调系统过滤后那种干净但略显干燥的气息。
林建国站在行李转盘旁,手紧紧抓着推车的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穿着件崭新的深蓝色夹克——是儿子特意给他买的,说是出国穿得体面些。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家客厅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周围是各色皮肤的人,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屏幕上滚动着看不懂的文字和航班信息。行李转盘嗡嗡作响,一件件行李箱转出来,被不同的人取走。一切都陌生得让人心慌。
“爸,别紧张。”林修远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跟着我就行。”
林建国点点头,没说话。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北京到哈尔滨,坐的是绿皮火车,硬座,一晚上。现在一下子飞到地球另一头,脚下隔着九千多公里,他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还没跟上来。
李秀兰紧紧挨着丈夫,一只手抓着推车,另一只手挽着女儿的胳膊。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针织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脸色有点苍白。每次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从身边走过,她都会不自觉地往女儿身后躲一躲。
林晓月倒是很兴奋。她今年二十五了,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法语,这次旅行她既是家人也是翻译。此刻她正踮着脚尖,在一堆行李箱里寻找自家的那个:“看见了吗?黑色的,上面系着红绳的那个……啊!在那儿!”
她小跑过去,吃力地把一个二十八寸的大箱子拖下来。林修远赶紧过去帮忙。
“哥,你看!”林晓月指着箱子侧面的一个小贴纸——那是出发前她贴上去的,画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旁边用中法文写着“北京-巴黎”。
“挺好的。”林修远笑了笑,把箱子放到推车上。
苏嫣然推着另一辆推车过来,车上放着两个小点的箱子和一个随身背包。她今天穿了条浅灰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件薄开衫,看起来很从容。
“人都齐了?”她问。
“齐了。”林修远数了数,“五个箱子,一个背包。走吧,车在门口等着。”
一家人推着行李车往外走。林建国走在最前面,背挺得笔直,像是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李秀兰紧紧跟着,眼睛却忍不住左右瞟——机场商店橱窗里那些精致的点心、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她不认识的品牌的香水瓶,都让她觉得新奇又陌生。
“妈,你看那个,”林晓月凑到母亲耳边,指着一家巧克力店的展示柜,“那是法国最有名的巧克力,叫‘歌剧院’。等咱们安顿下来,我给你买一块尝尝。”
“贵不贵啊?”李秀兰小声问。
“不贵不贵。”林晓月笑嘻嘻地说,“我哥请客。”
走出机场大门,六月的巴黎空气扑面而来。不像北京夏天那种干燥的热,这里的空气湿润温暖,带着青草和隐约的花香。阳光很亮,但不像北京的阳光那样刺眼,而是柔和地洒在皮肤上。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路边。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法国人,会说一点简单的中文,看见他们出来,赶紧下车帮忙放行李。
“林先生,欢迎来到巴黎。”司机接过林修远递过去的小费,笑容更真诚了,“酒店已经安排好了,在第七区,离埃菲尔铁塔很近。”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林建国坐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田野、村庄、偶尔掠过的城堡式建筑、还有远处天际线隐约可见的城市轮廓……一切都和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北京不一样。田里的庄稼不是玉米小麦,而是一排排整齐的葡萄藤;农舍不是红砖灰瓦,而是尖顶的石砌房子;连天空的颜色,都好像比北京的蓝得更……清澈?
“爸,感觉怎么样?”林修远从前排回过头。
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天……真蓝。”
就三个字,但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
李秀兰也看着窗外,忽然轻轻“呀”了一声:“那是什么塔?”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远处,在巴黎城区的天际线上,一座铁塔的尖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枚插在大地上的银色长针。
“那是埃菲尔铁塔。”林晓月赶紧解释,“巴黎的标志,三百多米高呢。”
“那么高啊……”李秀兰喃喃道,“怎么建的?”
“用铁,一万八千多根铁件,二百五十万个铆钉。”林晓月如数家珍,“建了两年,一八八九年完工的。”
林建国听着,没说话。他脑子里在算:一万八千根铁件,二百五十万个铆钉……这得用多少工,费多少料?他们那个年代,建个三层楼都要动员全厂力量。人跟人,国跟国,真是不一样。
车子驶入市区。街道变窄了,两边是四五层高的老建筑,外墙是米黄色或浅灰色的石头,窗台上摆着鲜花,有些窗户还是古老的木百叶窗。咖啡馆把桌椅摆到人行道上,人们坐在那里,一杯咖啡,一份报纸,能坐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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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不上班吗?”李秀兰看着那些悠闲的客人,有些困惑。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林晓月说,“法国人很注重休息的。”
林修远从后视镜里看着父母。父亲的手依然紧紧抓着膝盖,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点点不安。他知道,这次旅行对他们来说,不仅是看风景,更是一次认知的冲击——原来世界上还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原来城市可以是这样建的,原来下午是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坐在街边喝咖啡的。
酒店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是栋十九世纪的老建筑,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里面装修得很精致。大堂不大,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墙上挂着油画,角落里摆着鲜花。前台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会说英语,办理入住时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房间在四楼,有两间套房,中间有个小客厅相连。林建国和李秀兰住一间,林修远夫妇住一间,林晓月单独住一间小点的。
打开房间门,李秀兰又“呀”了一声。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雕花的木床,丝绒的窗帘,墙上挂着风景油画,卫生间铺着黑白相间的小瓷砖,浴缸是古典的爪脚式。
“这……这得多少钱一晚啊?”她小声问儿子。
“不贵。”林修远把行李箱推进来,“您别操心钱的事,好好玩就行。”
放好行李,简单洗漱后,一家人到楼下的小餐厅吃晚饭。餐厅只有七八张桌子,每张桌上都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银质餐具和玻璃酒杯。菜单是法文的,林晓月给大家翻译。
“前菜有鹅肝、蜗牛、洋葱汤。主菜有牛排、羊排、鱼。甜点有焦糖布丁、马卡龙……”
李秀兰听得直皱眉:“蜗牛?那东西能吃?”
“妈,尝尝嘛。”林晓月怂恿道,“来都来了。”
最后点了洋葱汤、牛排、焦糖布丁,还有一瓶矿泉水。林建国本来想喝酒,被李秀兰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菜上得很慢。等前菜的时候,一家人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街道。天色渐晚,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晕在石板路上铺开。行人不多,偶尔有情侣手牵手走过,有老人牵着狗散步,有骑着自行车送外卖的小伙子,车筐里插着一束花。
“这儿……真安静。”林建国说。在北京,这个时间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小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而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巴黎就是这样。”林晓月说,“白天热闹,晚上安静。大家下班就回家,或者去咖啡馆坐坐,不慌不忙的。”
洋葱汤上来了,装在白色的瓷碗里,表面盖着一层烤得焦黄的芝士。李秀兰用勺子小心地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怎么样?”林晓月期待地问。
“嗯……”李秀兰品味着,“有点甜,有点咸,芝士很香。好喝。”
林建国也尝了一口,点点头:“是不错。”
牛排烤得恰到好处,切开时里面是粉红色的,肉汁饱满。林建国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把盘子里的汁都用面包蘸着吃干净了。
“这牛肉嫩。”他评价道,“比咱们那儿的嫩。”
“法国的牛肉很有名的。”林晓月说。
焦糖布丁端上来时,李秀兰眼睛亮了。金黄色的焦糖脆壳,用小勺子轻轻一敲,咔嚓一声裂开,下面是滑嫩的布丁。她吃了一口,眼睛都眯起来了:“甜,但不腻。好吃。”
林晓月得意地笑了:“我就说嘛,来法国必须吃焦糖布丁。”
吃完饭,天还没完全黑。林修远提议去塞纳河边走走。
“不远,走路十五分钟。”他说。
一家人沿着安静的街道慢慢走。巴黎六月的夜晚很舒服,不冷不热,微风拂面。路过一家面包店,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面包和甜点,刚出炉的香气飘出来,勾得人走不动道。
“买点明天的早饭?”林修远问。
“好啊好啊。”林晓月第一个响应。
最后买了一根法棍、几个可颂、还有几个水果塔。店主是个胖胖的老太太,不会说英语,但笑得很慈祥,用纸袋仔细装好,还多送了一个小马卡龙给林晓月。
走到塞纳河边时,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正好消失。埃菲尔铁塔亮起了灯,金色的光芒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像一座巨大的灯塔。河水是深蓝色的,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和铁塔的光影,波光粼粼。
桥上,有几个年轻人在弹吉他唱歌,旋律轻快,歌词听不懂,但能听出里面的快乐。远处有游船缓缓驶过,船上的游客举着相机拍照,闪光灯像小小的星星。
林建国站在河边,看了很久。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北京的护城河还没填,夏天也常在河边乘凉。那时候水是清的,能看见鱼,岸边有柳树,风吹过来,柳枝拂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后来河填了,盖了楼,修了路,那样的夜晚就再也没有了。
而现在,在离家九千多公里的地方,他又站在了一条河边。河水不一样,灯光不一样,连空气里的味道都不一样。但那种安静的、缓慢的、让人心里踏实的感觉,却好像是一样的。
“爸,想什么呢?”林修远走到父亲身边。
林建国转过头,看着儿子。路灯下,儿子的脸有些模糊,但眼神很清晰,像小时候那样,干净,明亮。
“我在想,”林建国慢慢说,“世界真大。”
就四个字,但林修远听懂了。
他点点头:“是啊,真大。”
所以他们要出来看看。不是炫耀,不是享受,就是看看——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有多少种活法,有多少种可能。
然后回去,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珍惜什么。
远处,埃菲尔铁塔整点闪烁,金色的光芒如瀑布般流淌下来,引来桥上游客的一阵欢呼。
林建国看着那片金光,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生疏,但很真实。
“明天,”他说,“咱们上去看看?”
“好。”林修远也笑了,“明天上去看看。”
夜色渐深,塞纳河的水声潺潺。
一家人慢慢往回走,手里提着面包袋,影子在石板路上拉得很长。
巴黎的夜晚很温柔。
而他们的旅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