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五年九月,修远大厦顶层办公室。
下午四点的阳光从西面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实木地板上切出一块耀眼的金色。林修远坐在办公桌后,没有在处理文件,也没有在打电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桌上摊着几份报表——集团上半年业绩总结,vcd销售数据,东郊地产项目预售情况,还有纽约和法兰克福办事处的月度简报。数字都很好看,好看到近乎不真实:集团总营收同比增长百分之八十七,净利润突破三亿;vcd上市八个月,销量突破一百二十万台,占据国内市场份额百分之六十五;东郊一期住宅开盘即售罄,回款四亿七千万;两个海外办事处虽然还在投入期,但已经建立了初步的人脉网络,挖到了三个有国际经验的经理人。
这些都是他一手缔造的。
三十五岁,身家数十亿,旗下员工近万人,业务横跨家电、地产、贸易、航空多个领域,媒体称他为“神秘儒商”“实业报国者”,同行视他为标杆又忌惮他为对手。
按世俗标准,他站在了顶峰。
可林修远此刻心里,没有喜悦,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多少成就感。
只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疏离感。
就像站在山顶的人,看着脚下的风景,很美,但隔着一段距离。那距离不是空间上的,是心境上的。
他想起很多年前,重生回来的第一天。那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最大的愿望是让家人吃饱饭,穿暖衣。后来做小买卖,挣了几十块钱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开贸易公司,第一笔对苏贸易赚了五万,他和周秉文、赵铁柱喝到酩酊大醉;电风扇下线那天,他摸着那台机器,手都在抖。
那时候,每一分钱都有温度,每一份成绩都有重量。
现在呢?
三亿利润,只是一个数字。一百二十万台vcd,只是一个数据。四亿七千万回款,只是一串字符。
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失去了具体的质感,变成了财务报表上的抽象符号。就像沙子堆得太高,反而看不清每一粒沙的形状。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周秉文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精明神色,但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兴奋,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林经理,”他把文件放在桌上,“刚收到的消息。美国一家连锁超市集团,看中了咱们的vcd,想签独家代理协议。初步报价……年采购量五十万台,单价一百八十美元。”
林修远拿起文件看了看。一百八十美元,按当时的汇率就是一千五百人民币。而vcd的出厂价是八百人民币。一台净赚七百,五十万台就是三点五亿。
“条件呢?”他问。
“要求贴他们的品牌,包装按他们的设计,还有……专利授权。”周秉文说,“他们想买断解码芯片的技术授权,在东南亚设厂生产。”
林修远放下文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三点五亿,加上技术授权费,这一单可能带来五亿以上的收入。足以让集团明年的利润再翻一番。
“你怎么想?”他看向周秉文。
周秉文显然已经考虑过了:“从商业角度,该接。第一,这是打开美国市场的绝佳机会;第二,资金回笼快,可以支持航空项目;第三,技术授权费是纯利润,没有成本。”
他顿了顿:“但是……贴牌生产,等于把‘修远’这个品牌藏起来。而且技术授权出去,可能会培养出未来的竞争对手。”
林修远点点头。老周分析得很客观。
“你倾向于接?”他问。
“我……”周秉文犹豫了一下,“从理性上,该接。但从感情上……这是咱们自主研发的东西,就这么贴别人的牌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林修远笑了。老周跟了他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留下了点“不是滋味”的东西。
“推了。”他说。
周秉文一愣:“推了?可是……”
“告诉他们,”林修远语气平静,“合作可以,但必须用‘修远’品牌。技术授权也可以谈,但只授权制造权,不授权研发权。价格可以再商量,但原则不能退。”
“那他们很可能……”
“很可能不干。”林修远接话,“不干就不干。美国市场不止他一家,欧洲市场还在开拓。咱们不急。”
他看着周秉文:“老周,咱们现在缺钱吗?”
周秉文想了想:“不缺。现金流充足,银行贷款额度没用完,东郊二期预售下个月开始,又能回笼资金。”
“那就不急。”林修远说,“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比如品牌,比如技术自主权。今天为了五亿让步,明天就可能为了十亿放弃更多。底线这东西,退一步,就再也守不住了。”
周秉文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去回复。”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林经理,有时候我觉得,您对钱……太不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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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看重,”林修远纠正他,“是知道钱该放在什么位置。”
门关上,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
林修远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北京城,高楼林立,车流如织。远处能看到东郊那片工地,塔吊林立,二期住宅已经拔地而起。更远处,是正在建设的航空产业园,虽然现在还只是一片钢架结构,但雏形已现。
这些,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但他越来越觉得,钱只是工具,不是目的。
就像农民用锄头耕田,目的是收获粮食,不是拥有锄头。企业家用钱做企业,目的是创造价值,不是积累数字。
可很多人,做着做着就忘了目的,开始追求工具本身。攒了一屋子的锄头,却荒了田地。
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手机响了。是苏嫣然。
“晚上回来吃饭吗?”她的声音温柔,“妈包了饺子,三鲜馅的。”
“回。”林修远说,“大概七点到。”
“好。路上慢点。”
挂了电话,林修远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饺子。三鲜馅的。
比三点五亿的订单,更让他觉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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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半,林修远回到家。
不是东郊的别墅,也不是城里的大平层,而是父母住的那套四居室。房子不大,装修简单,但很温馨。一进门就闻到饺子刚出锅的香气,还有母亲在厨房里的唠叨声:“老林,把醋拿来!”
林建国从客厅站起来,看见儿子,点点头:“回来了?”
“嗯。”林修远换了拖鞋,“妈,我回来了。”
李秀兰从厨房探出头,手上还沾着面粉:“赶紧洗手,饺子马上好。嫣然,摆桌子!”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饺子热气腾腾,醋碟里飘着香油,还有几碟小菜——拍黄瓜、糖拌西红柿、酱牛肉。简单,但丰盛。
“修远,尝尝这个,”李秀兰给儿子夹了个饺子,“我今儿特意多放了虾仁。”
林修远咬了一口,鲜香满口:“好吃。”
“好吃就多吃。”李秀兰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你最近又瘦了,工作别太累。”
“不累。”林修远说。
林建国倒了杯酒,给儿子也倒了一小杯:“来,陪我喝点。”
父子俩碰杯。酒是普通的二锅头,辣,但暖。
“爸,您少喝点。”林修远说。
“知道。”林建国抿了一口,“就一杯。老了,喝不动了。”
吃完饭,林修远和苏嫣然陪父母看了会儿电视。八点档的电视剧,家长里短,吵吵闹闹,但父母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好笑的地方,李秀兰会笑出声;看到感人的地方,她会擦擦眼角。
九点,父母去睡了。
林修远和苏嫣然回到自己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堆着些杂物——孩子的作业本,没织完的毛衣,几本翻旧的书。
“累了吧?”苏嫣然给他倒了杯水。
“不累。”林修远坐在床边,“就是……有点空。”
“空?”
“嗯。”他想了想,“就像爬山,爬到山顶了,该看的风景都看了,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苏嫣然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那就下山,或者换个山爬。”
林修远看着她。妻子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理解他。
“嫣然,”他说,“我今天推了一笔生意。三点五亿的订单。”
苏嫣然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对方要咱们贴牌,还要买断技术。”林修远说,“我说不行。”
“哦。”苏嫣然点点头,“推了就推了。钱够花就行。”
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推掉的不是三点五亿,是三百五十块。
林修远笑了:“你就不好奇?”
“好奇什么?”苏嫣然说,“你做事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你。”
简单的五个字:我相信你。
比任何支持都更有力量。
林修远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房间的灯有些旧了,光线昏黄,但不刺眼。
“我在想,”他说,“咱们挣这么多钱,到底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点吗?”苏嫣然也躺下来,“不是为了帮帮身边的人吗?不是为了做点想做的事吗?”
“是啊……”林修远轻声说,“可做着做着,有时候会迷路。看着报表上的数字越来越大,会忘了最初只是想让孩子吃顿肉,只是想帮柱子哥、秦姐他们有个出路。”
苏嫣然侧过身,看着他:“你没忘。今天你不是推了那个订单吗?你要是忘了,就会接。”
她顿了顿:“修远,钱是活水,不是死水。活水要流动,才有价值。堆在那儿,就是一堆数字。你让钱流动起来了——建工厂,雇工人,搞研发,买地盖房子,资助穷学生……这些都是在流动。流到该去的地方,就是它的价值。”
林修远转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妻子的脸显得格外柔和。
“你说得对。”他说,“财富于我如浮云……不是说不看重钱,是说钱应该像浮云一样,飘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雨露。而不是像石头一样,堆在自己脚下,越堆越高,最后把自己埋了。”
窗外传来隐隐的汽车声。城市还没睡。
但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睡吧。”苏嫣然轻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林修远闭上眼睛。
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钱还会来,数字还会涨。
但重要的是,他知道那些钱该流向哪里,那些数字背后是什么。
是工厂里工人的汗水,是研发人员深夜的灯光,是东郊住户拿到新房钥匙时的笑脸,是吃了三鲜饺子满足的叹息。
这些,才是真的。
浮云会散,但雨露滋润过的土地,会长出新的生命。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