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六年四月三十日,人民大会堂。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规整的光斑。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前排是即将接受表彰的全国劳动模范,后排是来自各行各业的代表。空气里有种庄重的安静,偶尔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或者压低嗓门的交谈。
林修远坐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深灰色中山装——这是母亲李秀兰专门为他准备的,料子厚实,针脚细密,领口和袖口熨得笔挺。他坐得很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前方主席台那面巨大的国徽上。
金色的国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麦穗和齿轮的图案清晰可见。
“紧张吗?”旁边有人小声问。
林修远转头,是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位老工人。看年纪有六十多了,脸上皱纹很深,但眼睛很亮,双手粗糙,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重活的手。
“有点。”林修远实话实说。
老工人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后来想明白了——咱是来领奖的,又不是来受审的,怕啥?”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奖章:“我,煤矿工人,干了四十二年。这是第三次来了。”
林修远这才注意到,老工人胸前已经别着两枚劳模奖章,金属表面被摩挲得发亮,边角有些细微的划痕,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您真了不起。”林修远由衷地说。
“有啥了不起的,”老工人摆摆手,“就是干活呗。把该干的活干好,对得起这份工钱,对得起国家给的这份信任。”
他说得很朴实,但话里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林修远想起自己这些年做的事——开公司,做生意,搞研发,买地盖楼。都是“干活”,只是干的活不一样。
音乐响起来了。
不是激昂的进行曲,而是一首舒缓、庄严的乐曲,像山间的流水,像大地的呼吸。所有人都站起来,目光投向主席台侧面的入口。
领导们鱼贯而入,在主席台就座。没有繁琐的程序,主持人简单开场后,直接进入颁奖环节。
“下面,宣读一九九六年度全国劳动模范名单——”
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宴会厅的每个角落。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来,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简短的介绍:某某某,纺织女工,连续十年无次品;某某某,铁路司机,安全行车一百万公里;某某某,乡村教师,扎根山区教育三十年……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沿着走道走向主席台。他们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男的,有女的,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工装、白大褂、军装、农民的粗布衣裳。但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相似的神情:郑重,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林修远——”
听到自己名字时,林修远的心跳快了一拍。
“修远集团董事长,在实业报国、科技创新、吸纳就业等方面做出突出贡献……”
后面的介绍他有些听不清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沿着铺着红地毯的走道向前走去。脚步很稳,但手心在微微出汗。
走到主席台前,一位领导把奖章和证书递到他手里。奖章沉甸甸的,金色的五角星在灯光下闪着光,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全国劳动模范。证书是暗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字体。
“祝贺你。”领导握了握他的手,笑容温和,“继续努力。”
“谢谢。”林修远说。他本来想说更多,但喉咙有些发紧,只吐出这两个字。
他捧着奖章和证书,转身面对台下。闪光灯亮成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他看见周秉文坐在后排,正用力鼓掌;看见赵铁柱眼圈有点红,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见王援朝咧着嘴笑,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还有更多不认识的人,都在看着他,眼神里有鼓励,有赞许,还有……一种共鸣。
他们都是劳动者,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用各自的方式,建设着这个国家。
这一刻,林修远忽然明白了“劳动模范”这四个字的重量。
它不是商业上的成功,不是财富的积累,不是媒体的追捧。
它是承认——承认你的劳动有价值,承认你的付出有意义,承认你是这个国家亿万劳动者中的一员,并且做得很好。
仅此而已。
但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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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奖仪式结束后,是简短的座谈会。
劳模们被分成几个小组,围坐在圆桌旁,交流心得。林修远这一组有十个人:那位老矿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一个年轻的消防员,一个农业技术员,一个公交车司机,一个环卫工人,还有几个来自不同行业的一线工作者。
主持座谈的领导说:“大家随便聊聊,说说自己的故事,或者有什么建议、困难,都可以提。”
起初有点冷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还是那位老矿工打破了沉默:“那我就说说吧。我叫王大山,山西大同煤矿的。我十七岁下井,今年六十三,干了四十六年。这些年,矿井的条件越来越好——以前是人工挖煤,现在是机械化;以前安全措施简陋,现在有瓦斯监测、通风系统、防护装备。我经历了三次矿井事故,都活下来了。最后一次是十年前,冒顶,我被埋了六个小时,是工友们把我挖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所以我想说,安全最重要。不是口号,是真重要。每个下井的工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倒了,家就垮了。”
桌上一片安静。女医生轻轻点头,消防员握紧了拳头。
“我说完了。”王大山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女医生第二个开口:“我是儿科医生。每天看的都是孩子,最小的才出生几天。当医生这么多年,最难受的不是累,是看着孩子受苦却无能为力。但最开心的,也是看着孩子病好了,笑着出院。”
她看着林修远:“林总,听说你们集团有幼儿园,还有医务室。能不能……多关注一下孩子的健康?定期体检,疫苗接种,这些事看着小,但对孩子一辈子重要。”
林修远认真记下来:“您说得对,我们改进。”
消防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说话时脸有点红:“我没什么故事……就是觉得,防火意识要加强。很多火灾本来可以避免的,就是因为大意。林总,你们工地多,一定要重视消防。”
“一定。”林修远点头。
轮到林修远时,他想了想,说:“我是个做企业的。这些年做下来,最大的体会是——企业不只是赚钱的工具,更是社会的一份子。我们有责任让员工过得好,有责任做好产品,有责任对环境负责。这次得奖,对我来说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我会继续努力,对得起这份荣誉。”
他说得很朴实,没有豪言壮语,但桌上的人都听懂了。
座谈会结束,大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王大山拍了拍林修远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咱们劳动人民,靠的就是一双勤劳的手。手在,希望就在。”
“谢谢王师傅。”林修远郑重地说。
走出人民大会堂时,已经是傍晚了。长安街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晚风还有些凉,但吹在脸上很舒服。
周秉文、赵铁柱、王援朝都在外面等着。看见林修远出来,三人围上来。
“林经理!”赵铁柱眼眶还是红的,“真好……真好……”
他文化不高,说不出更多的话,但“真好”两个字里,包含了太多东西。
王援朝则直接多了:“林兄弟,今晚必须庆祝!我请客,咱们吃烤鸭去!”
“我请吧。”周秉文说,“去全聚德,订个包间。”
林修远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这些年,不管多难,这三个人一直跟着他,从南城的小门面,走到今天的人民大会堂。
“好。”他说,“今晚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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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聚德的包间里,烤鸭的香气弥漫。
四个人围坐一桌,没有外人。菜很简单——一只烤鸭,几个凉菜,一瓶茅台。但气氛很热烈。
王援朝先举杯:“第一杯,祝贺林兄弟获得全国劳模!这是咱们所有人的光荣!”
“干!”
酒杯碰在一起,声音清脆。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了。
赵铁柱说:“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在轧钢厂,林兄弟还是个孩子,跟我学车工。手那么小,但眼神特别专注。那时候我就想,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周秉文接话:“我第一次见林经理,是在南城那个小门面。十三个人,挤在三十平米的屋里,账本都记在练习本上。但林经理说,要做实业,要建工厂。我当时觉得……这人是不是疯了?”
大家都笑了。
“现在呢?”林修远问。
“现在我觉得,”周秉文认真地说,“跟着您干,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王援朝插话:“我最佩服林兄弟的,不是能赚钱,是心里有杆秤。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给再多也不赚。就像这次劳模,不是因为咱们钱多,是因为咱们做的事,对国家、对社会有用。”
林修远没说话,只是举杯,和大家又碰了一下。
酒喝到微醺时,周秉文忽然说:“林经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
“问。”
“您……满足吗?”周秉文看着他,“现在钱有了,名有了,荣誉也有了。您还想要什么?”
包间里安静下来。赵铁柱和王援朝也看着林修远。
林修远放下酒杯,看着窗外的夜色。长安街的灯火一路延伸,看不到尽头。
“我想要……”他缓缓说,“让跟着咱们干的人,都过上好日子。让咱们的产品,走进千家万户。让咱们的技术,不再落后于人。让咱们的国家,因为有咱们这样的企业,变得更好一点。”
他顿了顿:“至于钱,够用就行。名,来得快去得也快。荣誉……”他摸了摸胸前的奖章,“是对过去的肯定,不是对未来的保证。”
他看着三个老伙计:“所以我还不满足。因为想做的事,还有很多没做。vcd只是个开始,飞机还在图纸上,海外市场刚刚起步,东郊的社区还没建成……路还长着呢。”
周秉文点点头,眼里有光:“明白了。那咱们就继续往前走。”
“走!”王援朝又倒满酒,“再走十年、二十年!走到走不动为止!”
“干!”
酒杯再次碰到一起。
窗外,北京的夜晚灯火辉煌。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奔跑。
而他们,是这奔跑中的一份子。
也许渺小,但不可或缺。
也许平凡,但脚踏实地。
这就够了。
林修远喝下杯中酒,酒很辣,但心里很暖。
全国劳模,国家的认可。
这份荣誉,他会好好珍藏。
但不是终点。
只是路标。
告诉他:方向对了,继续走。
前路还长,但星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