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四年三月,《经济观察报》的记者孙晓雯第一次走进修远大厦。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编辑部要做一期“九十年代新兴企业领袖”专题,修远集团在名单上排第三。前两位都是四十多岁、在各种场合侃侃而谈的企业家,照片资料一堆,采访起来容易。只有这个林修远,资料少得可怜。
孙晓雯在电梯里对着不锈钢壁整理了一下衣领。她今年二十八岁,人大新闻系毕业,跑经济口四年,自认见过些世面。但今天,她有点紧张。
电梯停在五十二层。
门开,迎面是整面的落地窗,北京城在窗外铺展开来,像一幅巨大的沙盘。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规整的光斑。前台姑娘穿着米色套装,笑容标准得像量过角度:“孙记者您好,周总正在等您。”
孙晓雯跟着她往里走。
走廊很静,地毯厚实,踩上去没有声音。两侧墙上挂的不是名画,而是一些老照片——南城小门面的招牌、第一台电风扇下线、黑河贸易站的雪景、建筑工地的奠基仪式。每张照片下面都有手写的日期和简短的说明,字迹工整。
“这些都是林经理要求挂的。”前台姑娘轻声说,“他说要让大家记得从哪里来。”
孙晓雯在心里记了一笔。
周秉文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开着,他正站在窗前打电话,看见孙晓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孙晓雯在沙发上坐下,悄悄打量这个房间。不大,也就二十平米,书柜里塞满了文件和行业报告,桌上堆着几摞图纸,角落里有盆绿萝,长得很茂盛。墙上挂着幅字,就两个字——“务实”。
“不好意思,刚接个电话。”周秉文放下话筒走过来,递过一杯茶,“孙记者,久等了。”
“周总客气了。”孙晓雯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咱们开始?”
采访进行了四十分钟。
周秉文很配合,有问必答。从集团成立讲到现在的规模,从家电业务讲到地产布局,从对苏贸易讲到航空项目。数据详实,逻辑清晰,时不时还幽默一下。标准的职业经理人做派。
但孙晓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周总,”她试探着问,“您讲了这么多,都是集团的事。能不能聊聊林修远先生本人?”
周秉文推了推眼镜:“林经理的个人情况,我们不太方便透露。”
“不是隐私,”孙晓雯赶紧说,“是关于他的一些传闻。比如有人说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有人说他眼光特别准,做什么成什么;还有人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她盯着周秉文,想从表情里看出点什么。
周秉文笑了笑,笑容很职业:“孙记者,我跟着林经理干了快十年。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想得比一般人远,做得比一般人实。至于高人指点……”
他顿了顿:“如果非要说有高人,那就是这个时代。改革开放给了机会,林经理抓住了,就这么简单。”
滴水不漏。
孙晓雯不死心:“那我能见见林经理本人吗?就十分钟,拍张照也行。”
“这个……”周秉文面露难色,“林经理今天不在公司。而且他一般不见媒体。”
“为什么?”
“他说,企业家应该少说话,多做事。”周秉文站起来,采访到此结束的意思很明显,“孙记者,资料我们都提供了,如果还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孙晓雯知道再问也没用,只好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周总,最后一个问题——林经理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
周秉文想了想:“飞机。”
“飞机?”
“嗯,”周秉文点头,“怎么造出一架中国人自己的飞机。”
---
同一时间,东郊临时机库。
林修远确实在这里。
他蹲在一台拆卸下来的发动机旁边,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在测量涡轮叶片的厚度。吴工蹲在他对面,拿着本子记录数据。
“第37号叶片,厚度偏差002毫米。”林修远报数。
“记下了。”吴工写完,抬起头,“林经理,您这眼力和手劲,真该来干我们这行。”
“我就是来学习的。”林修远放下卡尺,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机库里很吵。打磨金属的刺耳声、电焊的滋滋声、吊车移动的轰鸣声,还有二十几个技术人员互相喊话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工业交响乐。
林修远喜欢这种声音。它真实,踏实,是东西在被制造出来的声音。
他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台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总装图,上面用红笔标出了十几个需要改进的地方。吴工跟过来,指着其中一个标注:“这个地方,苏联的设计太保守了。咱们可以用新材料,重量能减百分之十五。”
“强度呢?”林修远问。
“计算过了,没问题。我们做了三次模拟实验,数据都在这。”吴工递过一沓报告。
林修远翻看着,一行行数据在眼前流过。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快速处理着这些信息——材料性能、应力分布、疲劳寿命、制造成本……
“可以试试。”他最后说,“但要做破坏性试验,极限值要测准。”
“明白。”吴工眼睛发亮。
正说着,林修远的手机响了。是周秉文。
“林经理,《经济观察报》的记者来了,刚走。”
“嗯。”
“她问了很多关于您的问题,想见您本人。”
“你怎么说?”
“按您交代的,说您不在,不见媒体。”
林修远沉默了几秒:“老周,你觉得……咱们是不是太低调了?”
电话那头,周秉文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我在想,”林修远看着机库里忙碌的人群,“有时候太低调,反而引人猜疑。不如适当放点消息出去,把注意力引到该去的地方。”
“比如?”
“比如咱们的航空项目。”林修远说,“可以透露一些进展,但要强调困难,强调这是长期投入,短期内不会有效益。让外界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但又不抱太高期望。”
周秉文明白了:“降低关注度,减少压力。”
“对。”林修远顿了顿,“还有,以后有媒体来,你可以多讲讲团队,讲讲普通员工。把‘林修远’这个人淡化,突出‘修远集团’这个集体。”
挂了电话,吴工好奇地问:“林经理,您真不想出名啊?”
“出名有什么好?”林修远收起手机,“我现在去菜市场买菜,还能跟摊主讨价还价。要是上了报纸电视,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那才难受。”
吴工笑了:“也是。我儿子昨天还说呢,他同学的爸爸在电视上看见过您,问他是不是真的。他说‘那是我老板’,可神气了。”
“小孩子。”林修远摇摇头,但嘴角带着笑。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机库外面是一片空地,堆着从苏联运来的各种设备——有些已经拆解研究完了,有些还在排队。更远处,是刚刚平整过的土地,那是未来航空产业园的所在地。
四月的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林修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味道,比任何媒体的闪光灯都真实。
---
三天后,《经济观察报》的专题报道出来了。
孙晓雯的稿子写了五千字,标题是《修远集团:低调前行的实业力量》。文章大部分篇幅都在讲集团业务、发展战略、社会贡献,关于林修远本人的内容只有三段。
一段是周秉文的描述:“林经理常说,企业家应该少说话,多做事。”
一段是匿名员工的印象:“林总经常来车间,能叫出很多老员工的名字。但他不喜欢拍照,公司宣传册上都没有他的单人照。”
还有一段是孙晓雯的观察:“在修远大厦的走廊里,挂满了企业发展历程的照片。从南城小门面到五十层总部大楼,每一张照片都在讲述一个道理——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配图有两张。一张是修远大厦的外景,一张是东郊工地的照片——几个工人正在安装设备,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没有林修远的照片。
编辑部有人觉得可惜:“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拍张人物照?”
孙晓雯说:“人家不给拍。”
“那你不会偷拍啊?”
“偷拍了,”孙晓雯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但没用。”
照片是在东郊机库外面拍的。林修远穿着工装,蹲在一台设备旁边,正和几个技术人员讨论什么。侧脸,背影,都是工作状态,没有正脸。
“这张其实挺好,”主编拿起照片看了看,“真实,有故事感。”
“但发不了。”孙晓雯说,“周总特意打电话,说林经理不希望个人照片见报。他们可以提供任何集团资料,但个人隐私要尊重。”
主编耸耸肩:“那就这样吧。反正稿子内容扎实,有没有人物照不重要。”
报道见报后,引起了一些关注。
有经济学家在电视上评论:“修远集团的模式值得研究——不追求短期暴利,深耕实业,布局长远。这种企业才是中国经济的脊梁。”
有同行企业家私下议论:“林修远这人,看不透。说他低调吧,做的事一件比一件大。说他有野心吧,又从来不抛头露面。”
还有普通读者给报社写信:“看了报道,很受鼓舞。我们厂也在转型,修远集团的经验很有参考价值。”
这些反馈,林修远都知道了。
晚上,他在家里和苏嫣然一起吃晚饭。电视里正在重播那个经济学家的访谈,讲到修远集团那段时,苏嫣然笑了:“你看,人家夸你呢。”
林修远夹了块排骨给她:“夸的是公司,不是我。”
“有区别吗?”
“有。”林修远放下筷子,“公司是五千人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今天我出名,明天我要是犯个错,骂的也是我。但如果是公司出名,那责任是大家担,荣誉也是大家享。”
苏嫣然看着他:“你总是想得很远。”
“不想远不行。”林修远说,“你看那些突然爆红的企业家,有几个能长久?今天被捧上天,明天就被踩下地。我不想走那条路。”
电视里换了个节目,开始播广告。
窗外,北京的夜晚灯火通明。这座城市的每一天都在变化,新的高楼,新的道路,新的人群。
林修远走到窗前,看着这片璀璨的灯火。
他知道,在这片灯火里,有他的公司,有他的员工,有他正在一点点搭建的梦想。
媒体可以报道,也可以不报道。
闪光灯可以亮,也可以不亮。
但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人看见,都要做下去。
比如造一架飞机。
比如建一个好公司。
比如让跟着自己干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这些事,不需要上报纸。
时间会记得。
“修远,”苏嫣然走到他身边,“你在想什么?”
林修远握住她的手:“想咱们刚结婚的时候,住的那间小房子。”
“怎么想起那个了?”
“因为那时候,”林修远说,“我就想,将来一定要让你住大房子,过好日子。现在房子大了,日子好了,但最怀念的,还是那时候。”
苏嫣然靠在他肩上:“我也是。”
窗外的灯火,温暖而遥远。
在这个媒体开始聚焦的时代,林修远选择站在光圈的边缘。
不是害怕,不是虚伪。
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真正的重量,不需要镁光灯来证明。
它就在那里。
沉默,坚实,像大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