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第191章 宿敌终章,许大茂的末路
一九九二年深秋,京郊监狱。
探视室的墙壁刷着半截绿色的墙裙,上面是惨白的石灰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起皮。铁窗焊着拇指粗的钢筋,玻璃是双层的,中间有细密的铁丝网。窗外的杨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午后的风里哗啦作响,偶尔有几片飘下来,粘在积了灰的窗台上。
许大茂坐在玻璃窗这一侧。
他穿着蓝灰色的囚服,布料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磨出了毛边。头发剃得很短,能看见青灰色的头皮,鬓角已经全白了。脸颊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袋浮肿得像两个水袋,里面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才能证明这人还活着。
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多岁。
玻璃窗对面,坐着傻柱。
傻柱也老了。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鬓角也有了几根白发,但脸色红润,穿着件半新的夹克,领子翻得整整齐齐。他手里拎着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两人隔着玻璃对坐着,谁也没先开口。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声音在空旷的探视室里被放大,像锤子一下下敲在心上。
最后还是许大茂先动了下嘴唇,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木头:“来看我笑话?”
傻柱摇摇头,把帆布包从窗口下面的小槽推过去:“你媳妇让带的。几件厚衣服,还有些吃的——监狱商店买的,合规。”
许大茂没动那包。他盯着傻柱,眼睛眯起来:“她怎么不来?”
“病了。”傻柱说,“关节炎犯了,下不了床。孩子在外地打工,回不来。”
“病了……”许大茂重复一遍,忽然笑了,笑声干涩难听,“也好,省得看见我这副鬼样子。”
他又不说话了,目光移向窗外。有两只麻雀在杨树枝头跳来跳去,互相啄着羽毛。
“柱子,”许大茂忽然说,眼睛还看着窗外,“你说,我要是当年没写那封举报信,没想着整林修远,现在会是什么样?”
傻柱沉默了一下:“没意思了,想这些。”
“有意思。”许大茂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那光很锐利,像他年轻时的样子,“我天天在这儿想,想得头疼。想我当年在轧钢厂宣传科,风光的时候;想我放电影,满院子人都捧着我;想我搞倒卖,一天能赚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我就想,我他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傻柱没接话。
许大茂也不需要他接话。他像是憋了很久,话从喉咙里一股脑往外涌:“是因为林修远吗?是,也不全是。我这人,从小就见不得别人好。院里谁家吃顿肉,我得想法子去蹭一口;谁家买了新物件,我得琢磨着怎么弄过来。林修远……他太扎眼了。一个半大孩子,学习好,脑子灵,后来做生意还顺风顺水。我看着他,就像看着镜子——照出我自己的窝囊、无能、鼠目寸光。我受不了这个。”
他喘了口气,胸口起伏:“所以我整他。写举报信,造谣,拉拢人排挤他……我以为我能把他按下去,像以前按下去的那些人一样。可我错了。”
许大茂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他按不下去。不管我使什么绊子,他都能跨过去。他开公司,越做越大;他搞贸易,钱赚得跟流水似的;他把四合院那帮人都收拾了,贾家散了,你走了,易中海蔫了……就我,还不死心。”
“最后那一次,”许大茂的眼睛死死盯着傻柱,“我倒卖批文,栽了。我知道是谁举报的——除了林修远,还能有谁?他捏死我,像捏死一只蚂蚁。”
探视室里又安静下来。
窗外的麻雀飞走了,树枝空荡荡的。
“柱子,”许大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他现在……怎么样了?”
傻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修远集团,现在是国家标杆企业。盖了总部大楼,五十多层。家电卖到全国,还在研究飞机。他前几个月买了东郊一千多亩地……”
他说得很简略,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许大茂耳朵里。
许大茂听着,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没有怨恨。那是一种彻底的空白,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千多亩地……”他喃喃重复,“那得多少钱啊……”
然后他笑了。这次笑出了声,笑得肩膀抖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在这儿,”他指着脚下,“为了一万块钱的批文,坐了八年牢。他在外面,买一千多亩地。一千多亩……哈哈哈……”
笑声在探视室里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最后变成了咳嗽,咳得他弓起身子,脸憋得通红。
傻柱站起来,想叫人,许大茂摆摆手,示意不用。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袖口上留下一道暗色的水渍。
“柱子,”许大茂喘着气说,“你帮我带句话给林修远。”
傻柱看着他。
“告诉他,”许大茂一字一顿,“我许大茂,这辈子最恨的人是他。但我也……佩服他。真的。院里那么多人,就他活明白了。我没活明白,易中海没活明白,贾家那帮人更没活明白。就他,从十岁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活。”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探视时间到了。
狱警过来敲了敲门。傻柱站起来,最后看了许大茂一眼,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许大茂在身后说:“柱子,好好活着。别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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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监狱医务室。
许大茂躺在铁架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床头的铁盘里放着几片白色的药片,还有半杯水。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灯。灯光周围晕开一圈光晕,像他小时候看过的露天电影幕布。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在四合院里和傻柱打架,被傻柱按在地上揍;想起第一次摸到电影放映机,那冰凉的金属触感;想起娶媳妇那天,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口别着大红花;想起儿子出生时,他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
然后他就想起了林修远。
那个十岁的孩子,刚重生回来时,眼神就和别人不一样。院里人都说林家小子摔了一跤后开窍了,只有许大茂觉得,那不是开窍——那是换了个人。
他试过很多次,想压住那个孩子。偷他家的葱,造他的谣,举报他投机倒把……每一次,都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那孩子甚至没正眼看过他,像拂去衣服上的灰尘。
后来孩子长大了,做生意了,越做越大。许大茂的嫉妒也像野草一样疯长。他搞倒卖,想证明自己也能行;他写举报信,想把林修远拉下来……最后,他把自己搞进了监狱。
“活该……”
许大茂喃喃自语。
他知道自己活该。贪婪,嫉妒,小心眼,见不得别人好——这些毛病他都有,而且从没想过改。他总觉得是别人挡了他的路,是世道对他不公。
直到蹲进监狱,有了大把的时间想,他才慢慢想明白:路是自己走的,坑是自己挖的。
可惜,太晚了。
窗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咔,咔,咔,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许大茂忽然坐起来。
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他掀开被子,光脚下床。水泥地冰凉刺骨,但他感觉不到。
他走到窗边。窗户装着铁栏杆,外面是漆黑的夜,只能看见远处哨塔上的一点灯光。
许大茂的手摸到窗台,摸到砖缝,摸到一块松动的砖头。
那是他三个月前发现的。当时他在窗外拔草,手指无意间抠到了这块砖。砖头松了,能抽出来。他没声张,每次路过都悄悄检查一下,看它还在不在。
今晚,他把它抽出来了。
砖头后面是个洞,不大,刚好能伸进一只手。他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塑料袋子。
袋子里面是三百块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钱是他以前藏在这儿的——入狱前最后一次倒卖赚的,没来得及花。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是河北一个小县城,他远房表哥家。
他计划了很久。等一个雨夜,巡逻间隙,从这扇窗钻出去。外面是监狱的菜地,翻过墙就是野地,往北走三里有个小火车站,买张票就能到河北。
他想过出去后怎么办。隐姓埋名,在小县城摆个摊,做点小生意。也许还能再见见儿子——儿子去年来看过他一次,已经结婚了,媳妇怀孕了,他要当爷爷了。
“当爷爷……”
许大茂捏着塑料袋,手在发抖。
他想起儿子来看他时说的话:“爸,你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减刑。等你出来,孩子也大了,叫你爷爷。”
那时他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盘算着越狱。
现在,机会来了。
今晚值班的狱警是老李,五十多岁,有点耳背,夜里爱打盹。天气预报说后半夜有雨,雨声能盖住动静。
一切都刚刚好。
许大茂把砖头塞回去,塑料袋揣进怀里。他回到床边,穿上鞋,又躺下,闭上眼睛,等着。
等哨塔的探照灯扫过,等巡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又远去,等窗外的风声变大,等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
雨来了。
先是淅淅沥沥,然后渐渐密集,最后成了哗哗的雨声。风卷着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许大茂睁开眼。
他下床,走到窗边,再次抽出那块砖头。这次,他把整扇窗户都检查了一遍——铁栏杆是焊死的,但窗框老化,右下角有个裂缝,用点力能掰开一道缝。
他双手抓住窗框,用力。
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变大了,能伸出去一个拳头。他继续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
嘎吱——
窗框裂开了一道口子,刚好够一个人侧身挤出去。
许大茂喘着气,回头看了一眼。医务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声。他咬了咬牙,把塑料袋塞进嘴里叼着,双手扒住窗沿,准备往外钻。
就在这时,门开了。
灯光从走廊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人影。老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电筒,光柱直直打在许大茂脸上。
两人对视了几秒。
许大茂嘴里还叼着塑料袋,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窗户。雨打在他脸上,冰凉。
老李叹了口气:“许大茂,你这是何苦呢。”
许大茂没说话。他忽然松开手,整个人往外一蹿——
老李的动作更快。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许大茂的脚踝。许大茂挣扎,踢踹,但老李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
其他狱警听到动静跑过来,三四个人一起,把许大茂从窗户上拽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塑料袋从嘴里掉出来,散开,钞票撒了一地。
“带回去。”老李喘着气说,“关禁闭室。”
许大茂被拖起来。他没再挣扎,低着头,任由他们架着往外走。经过老李身边时,他听见老李低声说:“你儿子上个月来信了,说他媳妇生了,是个男孩。让你好好改造,早点出来见孙子。”
许大茂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踏过散落满地的钞票,踏过自己破碎的逃亡梦。
禁闭室在三楼,没有窗户,只有一张铁床和一个便桶。门关上后,世界就只剩下黑暗和寂静。
许大茂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坐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整夜。禁闭室里分不清时间。
后来他觉得冷,很冷。那种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裹紧被子也没用。他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到后来,痰里带了血丝。
他按了呼叫铃。
狱医来看,量了体温,高烧三十九度八。说是淋雨着凉,引发了肺炎。给开了药,打了针,让多喝水。
许大茂吃了药,躺下,闭上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四合院,还是个孩子,和傻柱在院里追跑打闹。梦见父亲还在,母亲给他做了一碗炸酱面,面码堆得冒尖。梦见媳妇刚嫁过来时,红着脸叫他“大茂哥”。梦见儿子小时候,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他的腿叫“爸爸”……
然后他醒了。
禁闭室里还是黑的。他伸手摸床头的呼叫铃,手抬到一半,没力气了,软软地垂下来。
也好。
他想。
这样也好。
总比越狱被抓回来,加刑十年强。总比逃出去,隐姓埋名,到死都不敢见孙子强。
他想起傻柱带来的那句话:林修远买了一千多亩地。
一千多亩啊……
许大茂又笑了。这次笑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林修远……你赢了……赢得……真他妈漂亮……”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散在黑暗里。
他的手彻底垂下来,搭在床沿。手指微微蜷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没抓住。
窗外,天快亮了。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