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三月,北京郊外,一处新划拨的临时停机坪。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阳光穿透云层,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光影。跑道尽头,那架银灰色的庞然大物静静趴伏着,机身上褪色的红星标志和俄文字母在晨光中泛着沧桑的光泽。
图-154客机。
林修远站在距离飞机五十米外的地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仰头望着这架从北方冰原辗转而来的“战利品”。他身后站着赵铁柱、周秉文,以及三名刚从哈尔滨赶来的航空工程师——都是通过特殊渠道悄悄招揽来的,曾经参与过国产运-7项目的退休专家。
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林经理,”为首的老工程师姓吴,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声音在风里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这……这可是图-154啊!苏联七十年代的主力客机,三发布局,最大载客180人,航程将近四千公里……”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没离开那架飞机,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传家宝。
周秉文推了推眼镜,翻看着手里的文件:“根据伊万提供的资料,这架飞机生产于1978年,属于中期型号。苏联民航退役后,被哈巴罗夫斯克一家国营企业买下,原本想改装成货运机,但没钱了……所以才会出现在那份‘废铁’清单里。”
“废铁?”吴工猛地转过头,花白的眉毛竖起来,“这要是废铁,那咱们天上飞的都是什么?!”
林修远没说话,继续看着飞机。
这架图-154确实很旧了。机身有几处明显的修补痕迹,舷窗边缘的橡胶密封条有些老化,起落架的轮胎花纹磨得差不多了。但它整体结构完整,没有明显损伤,就像一头年迈但骨架依旧强壮的老象。
为了换它,修远集团付出了整整八千件羽绒服、五百箱白酒、三千双皮靴,还有两卡车在苏联被当成奢侈品的泡泡糖和巧克力。按黑市汇率算,总价值不到三十万人民币。
而一架全新的图-154,国际市场报价超过两千万美元。
这是一笔用糖果换黄金的交易,不,比那更夸张——是用糖果换一座金山。
“林经理,”赵铁柱走到林修远身边,压低声音,“厂里几个老师傅来看过了,都说这飞机保养得还行,简单检修一下,说不定真能飞。南边有几家民营航空公司正在打听,开价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万。十倍利润。
周秉文也凑过来,声音里带着商人的本能兴奋:“如果真能飞,光是租赁给航空公司做训练机,一年也能收几十万。咱们投入的那些货,半年就回本了。”
风更大了,吹起跑道边的枯草。
林修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不飞。”
“什么?”周秉文一愣。
“不飞,”林修远重复道,目光从飞机移到吴工脸上,“吴工,如果我给你足够的经费、人手,还有这架完整的飞机,你能不能把它——拆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
“拆……拆了?”吴工张着嘴,眼镜差点滑下来,“林经理,您是说……拆了研究?”
“对。”林修远走向飞机,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的蒙皮上,“我要知道它每一个螺栓的规格,每一根导线的走向,每一块翼肋的结构。我要它的设计图纸——不是俄文原版,是咱们自己能看懂、能复现的图纸。”
他转过身,看着跟过来的几人:“我要的不是一架能赚钱的二手飞机。我要的是,咱们自己的人,能摸着它,学会大型客机是怎么造出来的。”
吴工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光。他猛地抓住林修远的胳膊,手在发抖:“林经理,您……您真这么想?”
“我从来不开这种玩笑。”林修远说。
周秉文急了:“可是林经理,这可是三百万!不,如果好好运作,说不定能卖到五百万!咱们现在到处都需要资金,苏联那边还有那么多设备等着换,咱们……”
“老周,”林修远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你还记得咱们卖出去的第一批电风扇吗?”
周秉文一怔。
“当时也有人劝我,直接进口日本电机,组装一下就能卖,利润高、来钱快。”林修远说,“我没听。咱们自己搞电机,搞扇叶,搞调速器,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啃。结果呢?现在‘修远牌’电风扇是国内前三,不是因为便宜,是因为耐用、安全、售后好。”
他走到机翼下方,抬头看着那复杂的气动结构:“做贸易,是低买高卖,赚的是信息差。做实业,是掌握技术,赚的是长期价值。而做航空——”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在空旷的停机坪上格外清晰。
“——是掌握一个国家工业皇冠上的明珠。”
赵铁柱默默点头。他虽然不懂航空,但他懂技术。这些年跟着林修远,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好东西,永远不是能直接买来的。你得自己会造,哪怕一开始造得不好,哪怕要拆掉别人现成的东西来学。
吴工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参与过运-7项目,但那是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体制下,很多核心的东西,他们碰不到、学不透。后来项目停了,人散了,他的心也凉了。没想到,在这个民营企业的老板这里,他听到了最想听的话。
“林经理,”吴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拆解研究,我带队。但我需要人,需要设备,需要场地,还需要……”
“需要什么,你列清单。”林修远说,“钱的事,我来解决。人的事,你去挖——全国所有跟航空沾边的退休老师傅、被闲置的工程师,只要愿意来,待遇从优,家属我安排工作。”
他看向周秉文:“老周,钱的事,你别愁。苏联那边换来的设备,有几套精密机床,咱们转手卖给几家国营大厂,回款很快。家电公司的利润下个月就能到账。这架飞机,不卖,但咱们能用它换来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周秉文看着林修远,看了很久。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着摇头:“得,我说不过你。反正从跟你干开始,我就没跟上过你的思路——但每次都是你对。”
他转向吴工,恢复了精明的神态:“吴工,清单尽快给我。场地我去协调,郊区那个新厂房可以先划一半出来。设备……咱们慢慢凑。”
事情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这片临时停机坪周围拉起了高高的铁丝网,挂上了“军事禁区”的牌子——这是林建军通过关系帮忙弄的,避免不必要的关注。吴工从全国各地招来了七个老工程师、十二个技术员,都是曾经在航空系统工作过、如今或退休或闲置的人。
三月中旬,拆解工作正式开始。
第一天,所有人站在飞机前合影。照片上,一群平均年龄五十多岁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站在银灰色的庞然大物前,笑容有些拘谨,但眼睛都是亮的。
林修远也去了。他没站在中间,而是站在最旁边。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咱们拆的,是别人的飞机。但总有一天,咱们要造出自己的飞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初心号’。”
没人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那天之后,“初心”两个字,就成了这个临时项目组的代号。
拆解比想象中困难。图-154虽然是七十年代的设计,但结构复杂,很多连接方式、材料工艺都是苏联特有的。吴工带着人,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剥离蒙皮,标记每一根管线,测量每一个零件的尺寸。
林修远每天都会来待两个小时。他不插手具体工作,只是看,偶尔问几个问题。他的学习能力让吴工吃惊——只用了三天,林修远就能说出飞机主要结构部件的名称和功能;一周后,他已经能看懂简单的气动原理图。
“林经理,您以前学过航空?”吴工忍不住问。
“没有。”林修远正蹲在一截拆卸下来的机翼前,手指轻轻拂过翼肋的表面,“但我学过怎么学习。”
这是真话,也不全是。前世碎片般的记忆里,他知道中国航空工业走过的弯路,知道后来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arj21、c919、c929……他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也知道它最终会通向哪里。
他现在做的,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埋下一颗种子。也许这颗种子要很多年后才会发芽,也许它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但至少,他试过了。
四月初的一天傍晚,林修远从拆解现场回城。车开到半路,他让司机停下,独自下车走到路边的一座小土坡上。
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金红。更远的地方,那片临时停机坪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隐约还能看见飞机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神识缓缓铺开。
他“看”到吴工还在工作台前,就着台灯的光,一笔一划地绘制一张翼梁结构图;他“看”到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围在一起,争论着某个液压阀的工作原理;他“看”到周秉文在办公室里,一边扒拉算盘一边皱眉,为下个月的经费发愁;他“看”到赵铁柱在哈尔滨的仓库里,检查一批刚从苏联运来的精密仪器……
这些人,这些事,像一张网,正在缓缓铺开。
而他站在网的中心,手里握着一根线——一根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现实与理想的线。
手机响了。是妻子从家里打来的。
“还不回来吃饭?”她的声音温柔,背景音里有孩子的笑声。
“这就回。”林修远说。
挂掉电话,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远处的飞机彻底隐入黑暗,他才转身下山。
上车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黑暗。
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但在他心里,那里已经有一架飞机正在缓缓成型——不是图-154,不是波音,不是空客,而是一架银灰色的、有着流畅线条的、属于中国的客机。
它叫“初心”。
它会飞起来。
一定会的。
车子发动,驶向城里璀璨的灯火。林修远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航空梦,今天才算真正开始。
而梦的起点,就是敢于拆掉第一架到手的飞机,从零开始。
这条路很长,很难。
但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