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一月初,哈尔滨。
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积雪被反复踩踏成了灰黑色的冰壳,在惨白的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已是深夜十一点,出站口却依然涌出疲惫的人流。大多数是扛着编织袋的返乡民工,但也有那么一小群人,显得格外不同。
五个男人,两个女人,都裹着臃肿的深色冬衣,手里拎着样式老旧的皮箱或帆布旅行袋。他们站在出站口外的寒风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匆匆地奔向旅馆或公交车,而是聚在一起,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陌生的东方城市。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脏污的雪地上。
他们的脸庞在帽檐和围巾的遮掩下看不真切,但偶尔抬眼时,眸子里流露出的那种混合着疲惫、警惕和一丝残留的专业气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广场边缘,一辆半旧的蓝色面包车静静地停着。驾驶座上,王援朝手指夹着烟,却没点,眼睛透过结着霜花的车窗,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七个人。副驾驶上,周秉文摘下眼镜,哈了口气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低声用俄语重复着待会儿要说的欢迎词。
后排,林修远靠着座椅,闭着眼,仿佛在休息。但他的神念已悄然蔓延出去,像一张无形而温柔的网,轻轻触碰着那七个人的气息。
紧张。不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技术人特有的、即使落魄也未能完全磨灭的专注与认真。像被遗弃的精密仪器,蒙尘,却未损坏。
“是伊万名单上的人吗?”王援朝低声问。
“对照过照片了,是的。”周秉文看着手里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贴着七张小小的黑白证件照,“瓦西里·彼得罗维奇,五十六岁,原哈巴罗夫斯克机床厂高级工程师,专长精密机械与液压系统。谢尔盖耶夫娜,四十九岁,材料学专家……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电子自动化……”
他一念出一个名字,林修远的神念就对应地落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感知着对方更细微的情绪波动——提到专业时那瞬间的微光,念及故国时那沉沉的晦暗。
“走吧。”林修远睁开眼。
三人下车,穿过清冷的广场,走向那群人。
看到有人径直走来,那七个人明显紧张起来,下意识地靠拢了些。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紧了紧围巾,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你们是……林先生的人?”
“是。”林修远走到他面前,用清晰的俄语回答,“我是林修远。中国,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先生。”
听到熟悉的母语,瓦西里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东方人——穿着普通的深色棉服,面容平静,眼神清澈却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谢谢您能来,”林修远继续用俄语说,目光扫过其他六人,“也欢迎各位专家。路上辛苦了。我们已经安排了住处,请先上车休息。”
他的俄语不算特别流利,但发音清晰,用词准确。更重要的是,语气平和尊重,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或猎奇的好奇心,就像在接待一群远道而来的同行。
这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周秉文上前,帮着提过一个沉重的皮箱。王援朝则用他那半生不熟的俄语夹杂着手势,招呼大家上车。
面包车空间不大,七个人加上行李,挤得满满当当。车厢里弥漫着长途旅行的体味、皮革和寒冷的气息。没人说话,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暖气口嘶嘶的气流声。
林修远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他们。
七个人都望着窗外。哈尔滨的冬夜,街道空旷,只有零星的行人和自行车。路灯的光晕在积雪的路面上晕开,远处俄式建筑的尖顶在夜色中沉默矗立。这座城市曾经充满他们熟悉的元素,此刻却无比陌生。
他们的眼神复杂。有对新环境的打量,有对未来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背井离乡的钝痛。
车开了约莫半小时,驶入一处安静的街区。这里靠近工业大学,环境清幽,几栋五层高的红砖楼房在夜色中静立。面包车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
“到了。”林修远下车,指着楼房,“三楼,三套公寓,都已经准备好了。两人或三人一套,各位可以自己组合。今天太晚了,先休息。明天上午,我们再详细谈。”
周秉文和王援朝帮着把行李搬上楼。公寓是简单装修过的,墙面新刷了米色的涂料,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板草。每套公寓都有两到三个卧室,客厅里摆着简单的沙发和桌子,厨房里有基本的炊具,卫生间有热水器。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桌上甚至摆着暖水瓶和几个玻璃杯。
条件不算豪华,但干净、温暖、齐全。
更重要的是——独立、私密。没有监视,没有盘问,像一个真正的、可以暂时安身的“家”。
瓦西里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长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松动。他转头看向林修远,用俄语缓慢地说:“谢谢。这……比我们预想的好很多。”
林修远点点头:“你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受苦的。好好休息。”
他没有多留,交代了周秉文明天上午九点来接他们去集团总部,便和王援朝离开了。
下楼的脚步声渐远。
公寓里安静下来。
七个人站在各自的房间里,久久没有动弹。暖气片散发着稳定的热量,窗户隔绝了外面的严寒。灯光是温暖的黄色,照着崭新的被褥和光洁的地板。
一个年轻些的男人——电子自动化专家格里高利——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着外面陌生的城市灯火。他忽然低声说:“我们……真的不回去了?”
没人回答。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回去?回哪里?工厂关门了,实验室解散了,卢布成了废纸……回去做什么?”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沉默的闸门。
“至少这里……有工作。”瓦西里坐到沙发上,沙发很硬,但他坐得很直,像在坚守最后的尊严,“林先生承诺的工资,是按美元计算的。每个月……能寄一些回去给玛丽娜和孩子们。”
“他真的会兑现吗?”另一个人怀疑道,“那么多承诺……”
“伊万担保的。”瓦西里说,“而且……你们看到那些设备了吗?哈巴罗夫斯克那条生产线,赤塔的发动机,还有我们带来的那些图纸……他真金白银换来的。一个愿意为设备和技术付钱的人,应该也会为掌握技术的人付钱。”
这话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们都是技术出身,信奉逻辑和等价交换。
“可是……我们能为他们做什么?”格里高利转过身,脸上带着迷茫,“我们学的、用的,都是苏联的标准,中国的工厂……能用吗?”
“那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了。”瓦西里站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打开,里面不是衣物,而是几本厚重的、边角磨损的技术手册和一卷卷图纸,“把我们知道的东西,变成他们需要的东西。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留下来的价值。”
他拿起一本手册,封面上是俄文的《精密机床液压系统设计与维护》。书页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仔细。
“睡吧。”他最后说,“明天,开始新工作。”
灯陆续熄灭。
七个来自北方邻国的专家,在这个陌生的东方城市的寒夜里,躺在陌生的床上,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试图在混乱和破碎中,抓住一点叫做“未来”的实感。
而楼下,面包车里,林修远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坐在驾驶座上,车窗开了一条缝,让寒冷的夜风吹进来。
神念如轻柔的月光,洒在楼上那三套公寓里。他能感知到那些辗转反侧,那些低声叹息,那些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呼吸。
他知道,这些人心里有疙瘩,有疑虑,有对故国复杂的情感,有对未来的恐惧。
但他不着急。
“千金买骨”,买的不仅仅是这几个人才。
买的更是一个姿态,一个信号,一个口碑。
他要让这些人在这里安心工作,获得尊重,拿到实实在在的报酬。然后,消息会传回去,传到更多还在犹豫、还在困顿的苏联技术人员耳中。
那时,来的就不仅仅是七个专家了。
可能是七十个,七百个。
那些随着巨人崩塌而散落四方的知识、经验、技术火花,他将一一拾起,带回这片正在苏醒的土地,让它们在这里重新发光,发热。
这不是趁火打劫。
这是……在文明的灰烬中,保存火种。
面包车发动,缓缓驶离寂静的街区。
林修远看着后视镜里那栋逐渐远去的红砖楼,眼神平静。
专家引进,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用好这些人,让他们真正发挥价值,同时,也让他们找到新的归属感和价值感。
路还长。
但第一块“骨头”,已经埋下了。